暮尘木然地站在结界里,他目光空洞,紧紧盯着地面,如同木偶般僵硬,自始至终未尝肯去瞧沈谪仙一眼。
奈何沈谪仙是个守礼数的,只要暮尘不言,他便躬身不起,似是博弈中的棋逢对手,较量无声。
落叶飘零,终归于根,禁地大雾四起,暮尘不想再与沈谪仙相视无言,便抬手示意免礼,他正打算离开,不料沈谪仙却拿出了一张棋盘。
“师尊,下一局吧。”
暮尘正要开口,沈谪仙却道:“师尊是想说‘棋艺不精’吗?毕竟我当初讨教棋理之时,师尊便是用的这个借口。”
暮尘默然了。
“一念离真,般若浮生。”沈谪仙唇齿未张,可声音却不停闯入暮尘的脑海,视线逐渐灰暗,只有沈谪仙的影子一直久久不散,“故人入我梦,明我长相忆,徒儿预祝师尊,好梦长眠……”
话音方停,沈谪仙便没了踪迹,徒留一张棋盘在结界之前,暮尘走近细瞧,但见一枚白棋位于右方星位,他愣了一瞬,鬼使神差地应了一手。
星位。
草丛窸窣作响,暮尘不予理会,兀自在附近徘徊,不久,身后没了动静,却听有人唤他,“阿尘……”
暮尘警惕回眸,“谁?”
一道惊雷从天而降,头晕目眩间,暮尘下意识闭上眼睛,耳畔却响起女子温柔的声音:“别怕。”
不知何时,棋盘上又新添一子,暮尘沉吟半晌,试探一般问道:“是你吗?”
无人回应,他不死心地又问了一遍:“是你吗,褚颜……”
见暮尘的神识全然陷入幻境,亓官楠撤除了自己身上的伪装,沈谪仙温润如玉的面容骤然消散,取而代之的,却是一张年少却苍凉若霜的脸。
亓官楠如释重负地松了口气,继而看向结界里四方寻觅的暮尘,即使活了太多年,也不禁感叹相思疾苦,“玉清仙尊,你可听过这样一句话?有道是‘平生不会相思,才会相思,便害相思’。”
暮尘自然是听不到的,亓官楠也不消旁人回应,似是自言自语地念叨:“这里是‘问灵之境’,身处其中便可见到朝思暮想之人,在下委实好奇,玉清仙尊究竟会选谁呢?是自年少一别再也不得相见的褚颜,还是为非作歹害你为妾六载的萧晗?”
年光似鸟翩翩过,世事如棋局局新。
结界之内,暮尘再次端详棋盘,不料忽然天旋地转,烈火炎炎,周遭的一切霎时化为灰烬,暮尘痛苦难耐,再也支撑不住,他蜷缩在地,不知过了多久,终于何方透过一缕阳光,映在了他身上。
“阿尘。”
一个声音在四方回响,暮尘不可置信地回过头,只见褚颜独坐于棋盘对面,雪粉华,舞梨花,微风拂过她的长发,白衣招展,宛若神祇借着烟火缭绕,当真来这尘世看了一眼。
暮尘望而却步,当初褚颜飞升之时,他不过束发之年,还未依礼奉茶拜师,如今再度重逢,昔日最熟悉的称呼不禁脱口而出:“褚颜……”
天空之雀扶摇盘桓,褚颜未曾应答,不过莞尔,她端详着棋盘,而后将座子布全。
或许冥冥之中自有天意,暮尘见此也拿起一枚黑子,落在了小目之处。
他眼前莫名浮出了许多画面,在自己尚且少不更事的年纪,褚颜便手执墨骨朱顶的丹鹤檀扇,于自己身旁指点江山,她面目欣然,风华正茂,眸间灼灼令人过目难忘。
云母屏风烛影深,长河渐落晓星沉。
褚颜最开始言传身教,可惜孩提时代的暮尘不肯听话,他连执棋的姿势都不甚标准,后来褚颜没办法,于是手把手地教他打谱、复盘。
就这样日复一日,年复一年。
他们待在山间小院里,不问世事繁琐,偶尔手谈半晌,暮不耐酷暑,于是二人栽下一苗,约定待其亭亭如盖之时,便可纳凉对弈,东风林壑自逍遥。
思及此,暮尘才发现周围的景象变了,变成了他儿时与褚颜共住的那个小院,而他身后正是一棵参天古木,有遮天蔽日之势,树叶间透过丝丝缕缕的阳光,映在地上斑驳一片。
浮云朝露,星霜荏苒。
暮尘不禁出神,院子里的幼苗,竟已然亭亭如盖了吗?
多可笑,堂堂上修界的玉清仙尊,执棋时竟然在发抖,手腕起落反反复复,如涉世未深的少年。
相比之下,褚颜倒是心若止水,她扳了一步,困住不占上风的黑棋,顺势覆上了暮尘的手,“阿尘莫慌,我回来了。”
一种说不出的感觉突然在暮尘的心底漫漾开来,褚颜好似分毫未变,对他温言相劝,做他心海磐石,期待他一子落定华光璀璨。
相思断。
暮尘陷入长考,他没有思索对策,只是觉得时过境迁,不该意马心猿,但又误道自己仍在当年。
突然,暮尘笑了。
他的笑容不复从前,少了几分率真和轻狂,却如春水波荡,温暖身心。
褚颜抬头,像哄孩子一般的口吻:“傻笑什么?”
暮尘小跳落子,坦言道:“笑我自诩修为颇深,却还是中了他人奸计。”
褚颜面不改色,只问:“什么奸计?”
暮尘却答非所问地应了一句:“其实相思断可解。”
相思断的确有解,只叹相思无解。
褚颜离开之后,暮尘曾一度虚度光阴,他整日里烧香礼佛、诵经祈福,只求自己能早日得道,追随褚颜飞升。
终于天遂人愿,一日骤逢晴天霹雳,暮尘独自走上了高台,却不想第五道天雷降落之时,风卷残云,法阵将破,萧晗不由分说地拥住了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