踏上最后一级台阶,茉莉撩开眼前隔断在楼梯口和二楼之间的珠帘。光影在震荡的珠帘间隙中错开,茉莉从这层叠碧浪中步出。
二楼是一个密闭昏暗的裁缝铺,靠墙的一边摆著两张梨花木做的案板,横一张,竖的一张,上面铺著软尺,裁剪刀,各色线轴,有丝线,也有佈线,画著模特的样式图案杂志,左一本右一本的,碎佈料掉的到处是。墙上挂著做好的成衣展示,一排一排,密密麻麻。
再往旁边望过去,右侧并排两扇窗户,顶上各开一扇气窗,就这四扇窗,一半还用佈帘遮著,外头的日光半透不透,照出佈帘上的纹理。
屋裡弥漫著佈料的味道,奶奶在的时候,衣服也喜欢在店裡做,去她最常去的那傢,身体好的时候会拄著拐让她扶著去,那裡也是这样的气味。是记忆裡的味道。
“黄姑娘。”喜娟朝她招手。她旁边站著一个瘦高戴著眼镜,两鬓斑白的老裁缝,肩上搭著一根皮尺,皮尺头上的金属片随著他的动作一闪一闪反著光。
茉莉走过去,一面去解大衣上的纽扣,裁缝说:“不用脱。”
她重新将纽扣用指尖顶回衣洞裡,走到裁缝面前,张开手。
茉莉背对著楼梯,喜娟将佈摊开在案头上,对裁缝说著什麽,皮尺掠过胸口,腰上,肩膀……
喜娟过来看上一眼,轻轻感叹,“黄姑娘这腰身是真细。”
楼梯上好像有人走上来瞭,是皮鞋落在地板上才会发出的声音。一声一声,极有规律,也很从容,保持在一个特定节奏中的松弛有度。
近在耳边。
在昏暗的房间裡,带著压迫感。
茉莉心吊起来,说不出来为什麽紧张,莫名的想起在竹帘下瞄见的那双皮鞋。
她想回头去看看是谁,但此时丈量尺寸,不方便回头,时间煎熬著,心也煎熬著,在这一声一声规律的脚步声裡。
珠帘响动,脚步声停瞭。喜娟侧过头去,“你是?”
她第一次见戴远知,不认得也正常。看到男人右手捏著手套,将手指抵在唇边。莫名的,像是被他的气场压著,喜娟戛然止住瞭话头。
茉莉看不到她的表情,但也感受得到屋裡的气压是凝滞的。不由自主地屏住瞭呼吸。她总觉得那道目光在身后,却又觉得,可能是多虑。
老裁缝示意她转身,像得瞭特赦,脚尖离地,后跟一转,坡跟稳稳落在地板上,冰凉的皮尺贴在茉莉打开的手臂上,抬起的目光撞上瞭靠在对面的男人。
他歪身倚墙,西装敞开著,露出裡面的衬衣和马甲。似乎有用不完的耐心,闲闲等著她。
那时候她还不知道他是戴远知,欣喜地喊道:“赤华,原来是你。”
茉莉走向他,带著微笑,轻轻拍瞭拍胸口,“吓死我瞭,还以为是谁。”
以为是老太太派来的,也忽略瞭他这通身的腔调,光隻是站在那裡看著人的神情,就已经和一般人拉出瞭距离。
戴远知直起身,目光落在她的脚上,然后移开,笑著道:“还以为是谁?”
语气散漫,不轻不重,将皮手套掼在案上,动作潇洒连贯。抬头问老裁缝,音色似与她说话时不同,更低沉:“量好瞭?”
戴先生向来低调,虽然威名震天,见过他的,知道他真面目的人寥寥无几。老裁缝即使没见过本尊,但看这气度也知是不同寻常的贵人,连连点头,唯唯诺诺:“是、是的。”
反比戴远知却一派气定神闲:“下周能做好吗?”
“没,没问题的。”
一句话没几个字,喘著大气,扶著眼镜频频擦汗。
茉莉站在他身后,听著他们的对话,忍不住去看面前站著的人。
歪斜的佈帘透出一道窄窄的缝隙,光影打在他身上,似一笔天然工匠的金线,勾勒得挺括的阔背越发的明显。
西装的佈料和每一缕丝线都透著顶级工艺的质感,西装裤中锋犀利,包裹著一双遒劲有力的长腿。
腰线……比那案板还要高出一大截,茉莉正拿目光去比对时,戴远知侧过瞭身。
她仓皇地躲开,假装朝四周环顾。戴远知见她局促,複转向屋裡另两位,说瞭句什麽。
茉莉没听清,心下吁出口气,等回神,屋裡又静瞭,几道脚步声匆匆下瞭楼梯。
这裡隻剩下瞭他们两人。在茉莉还困惑著那两人为何离开时,戴远知站在案头前,拇指和食指撑开,压在边缘上,以两指间距丈量著长度。低著头,神情专注,光影落在脸上,打在那面灰褐的水泥上。
茉莉不由怔神。
上大学时系裡有个女生爱钻研面相学,茉莉并不信这套东西,她有个同学是这方面的发烧友,拉著茉莉专门听瞭这个女生的“讲学”。
那天刚好讲到尊贵的面相,说是一个人的额头是身份的象征,面相学裡天庭饱满者素来贵显。
这会儿,茉莉却觉得不准,赤华的额头这麽阔气,还带美人尖,但他也隻是个雇佣。这个念头刚出,自觉思想狭隘瞭,身份等级并不能代表尊贵,人应由精神来区分。
有的人出身微末,身上却自带贵胄之气。更何况,本质上,他们是一样的普通人。
但是,赤华身上的贵气太重,也太明显,盖不住锋芒般的浑然天成。无论是茉莉在上学时期身边的同龄人,还是踏入社会后见识到的成功人士,无人能及他万分之一。
不会儿,见他转过身靠在案板上,单手插进西装裤口袋,轻轻地用脚叩著地面,结合刚刚丈量案板的动作,想必是无聊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