还是吴娘知道怎么打发十二娘子,忙叫阿桃拿出买的糖糕吃食,两人就热热闹闹分了。
沈砚在屋里换了轻便的交领襦裙,捧着热茶,看沈瑄跪在门口和阿桃玩闹。这是她的庶妹,她们只有半分血缘,此时望着她,沈砚心里已没有早先几年那微妙的违和感。这世道,谁个家中不是三妻四妾,和这些同姓兄妹相处,不远不近便是了。
不一会儿阿杏回来,脸『色』有些白,竟不敢过来回话。
燕地崔侯
阿杏推了一下吴娘,意思是让吴娘来说。吴娘叹了口气:“七娘,你裙上的绦子系歪了,我帮你到里间重新打上可好?”
沈砚点头,率先走进房里。她的起居寝间如她本人一般,收拾得很是古朴素净,除了案几上的小瓶里『插』着两支水仙,别无他饰。
排窗外是青青盈盈的春日景『色』,倒不显沉闷。
“母亲那儿怕不是来了客人罢?”
吴娘抬头见沈砚眸光清湛,下意识避开道:“不是什么要紧事,阿杏打听了几句,原是夫人发现灶房上有个采买中饱私囊,正在处置罢了。”
饶是吴娘放柔了声音,又是轻描淡写的模样,还是叫沈砚打了个寒颤。她没有立时开口,站了一会儿才镇定道:“吴娘,你们既不想让我知道,方才为何要形『露』于『色』?”
吴娘也是语塞。知道自己糊弄不了,她咬了咬牙坦言道:“奴婢凡事也不愿瞒着娘子,只是怕叫你想起些不好的事来。府里确是抓到一个采买,那人是益阳派来的细作。”
这并不是风平浪静的世道,恰恰相反,此际遍地是游走的侠士和说客,这还是在明面上的。余下的话不必多说,沈砚已明白了她们的担忧。
眼前倏然浮现血腥的一幕……十岁的小沈砚发着烧,『迷』『迷』糊糊去找李氏。谁也没注意到她是什么时候来的,谁也不曾料到她竟撞见一个女细作在沈太守的『逼』问下,忽地拔钗自尽,血溅当场。
女人还有余力连刺几下,尖尖的钗尾带起一串血珠,飞溅到了她脸上。
她当晚就高烧昏『迷』,在极度不安中挣扎到半夜。万籁俱寂时,谁也不知道一个瞬息间沈七娘已换了个芯子。
沈砚醒来后,李氏极其紧张小女儿捡回一条命,再不敢叫沈闵之把这些事带到后院来。
实则那回也是凑巧,沈太守才刚察觉到异样还来不及将人押回囚牢,那烈『性』的细作便舍身取义了。不管外边怎样腥风血雨,老宅里几年来再没出过这种事,李氏不是太刚强的『性』子,想来并没有叫用刑的胆气,这回大约也只是羁押着等州衙派人来交接。之所以让好声好气拦着沈砚,用意和吴娘是一样的,只怕刺激到她。
沈砚能理解,那些暴力非亲眼见过永远不能想象对心灵是怎样的冲击。
吴娘还跪坐在软垫上,眼神紧张地看着她。沈砚缓了口气,安抚道:“吴娘不必担心我,这些年你都看在眼里,我不是那么容易受影响的人。”
沈砚微微『露』出的笑容,清净适意,眼睛望过来轻易就叫人信服了。吴娘一颗心这才落地:“如此才好,娘子万万忘了才好。”
沈砚点头,似是附议。
然而就像不曾见过的人无从想象那有多惊骇,见过的人也不可能再忘怀。即便吴娘已成可以信赖的臂膀,有些事仍不能告诉她。
“娘子,”阿杏的声音从门口一路进来,“后门来人通报,说是钱掌柜拉来了一车石头,你看?”
“钱师傅竟亲自来了?”沈砚回神,叫吴娘起身同去,“定是送那块洮河石来的,走罢,我们去迎一迎。”
几人到了廊下穿绣鞋,沈瑄眼巴巴地也要跟去。
沈砚喜欢这些石头,沈瑄住在一处是知道的。她『性』子活泼,若叫她闷坐几个时辰看沈砚重复枯燥的刀工,那可太难熬了。但除此之外的事,她很乐意跟着沈砚折腾。
沈砚仍是淡淡的:“随你。”
得了允许,沈瑄乐得眉开眼笑。
到了后门,沈砚和钱掌柜应答了几句,便有健『妇』将石头搬上府里的小车。沈砚见钱掌柜的眼睛黏在那个乌木匣上,特地吩咐叫另载一车。
待和钱掌柜告别后,老顽童似的人忽又叫住她:“七娘子,老朽不会看走眼的。”
沈砚失笑:“师傅回见。”
……
三月的天,刚到傍晚酉时已然灰淡。沈砚换了件襦裙,叫阿桃带上灯笼,要去到母亲李氏的屋里用饭。她的两个侍女里,阿桃『性』子沉静些,沈砚自己也是个闷声不响的,两人一块儿的时候足叫人以为沈七木讷无趣。
吴娘却不好到处和人说,我们七娘才不是这样的。
李氏年近四十,是个十分雍容富态的母亲,但做为太守夫人她真的太劳累了。沈砚去时,饭厅里的女婢正摆餐具,这时的世家大族还流行分餐制,那一套套的碗碟筷件摆开来,琳琅满目。李氏正在里屋吩咐着几天后社日祭祀农事的安排。
沈砚做不来依偎撒娇状,只向李氏问安。
李氏招手让她近前,微笑问道:“蕤蕤日间去无忧寺,可曾为自己上柱香?”
“蕤蕤”是沈砚的小字,因她生在五月里,五月在古语里也叫蕤月。往常就连李氏也很少这样称呼她,沈砚垂眸道:“不曾,母亲知道的,我不大信这些。”
时人笃信佛教,沈砚却是个异类。她可以逛寺庙代李氏上香,自己却不肯配那开光的佛件,也不信菩萨和佛法。游玩归游玩,信仰归信仰。她这样坦『荡』,反叫她爹觉得她有禅『性』,叫李氏也不再强迫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