于槐从年轻的秘书手中取下了行李,然后在司机和秘书沉默的注视下,一步一步朝着自己多年前仓惶逃离的村落深处走去。
越是靠近那东西的栖息地,植物和动物的生长就越是旺盛。而三十年的时光,也足够奚山余脉轻松抹去昔日人类存在的印迹。于槐现在所行走的道路都是贴心的秘书提前派人来进行清理过的,所以还能勉强通行,而道路两边,曾经的人类居所,如今早已被郁郁葱葱的树木草丛所掩盖,只有非常仔细地观察,才能勉强看出些许残垣断壁。
于槐背着行李慢慢地往前走着。
虽然早已看不到任何完整的屋舍,可在他心中,依然可以准确地极其那些散落的砖石属于谁家。
是张娭毑家。
是张二叔家。
是细脚叔家。
是老张头家。
……当然,还有他自己的家。
但他家当初就破,现在更是已经连断墙斜瓦都看不到了。
*
于槐目不斜视地走着。
唯独在当初甘棠曾经待过的那间小院子前,脚步稍稍慢了些。
隐约间,他的余光好像瞥间了一间小小的房间,窗口里仿佛还有一个年轻的,刚从城里来的少年,跟村中所有人都格格不入,因此总是闷闷地窝在房间里玩手机。
一个恍惚,于槐甚至觉得自己好像只要如同记忆里那般对着窗子里挥挥手,便能看到少年一脸愣怔地打开窗,从中探出头来,然后问他干什么?
……
“哇——哇——哇——”
下一秒,一只乌鸦猝然发出了嘶哑的鸣叫,挥动着翅膀扑出草丛,然后飞向深邃的天空。
于槐眼前的幻象就像是肥皂泡一般倏然幻灭。
他收回了自己的视线,然后拎着如今对他来说越来越重的行李,再次迈开了步子。
*
于槐花了点时间才爬上后山抵达借肉井。
依稀还记得当初他就算背着一具尸体爬上去也就是分分钟的事,如今他撑着大腿站在台阶下,看着借肉井的井口,却喘了好久的气,这才积蓄起足够的力气继续爬上去。
借肉井井口的封石如昔,只是当年刻的诗,已经被刮去,取而代之的是八个漆着显眼黄色油漆的大字:内有毒气,请勿靠近。
用特制的工具将封石挪开也费了于槐不少力气。
豆大的汗珠一滴一滴滑下,于槐小心翼翼挪开了一条小小的口子。然后就再也没力气,一屁股坐在了井口边。
他又喘了一阵子气,然后才从行李中取出了保温杯,慢慢喝了一口茶。
“……想当初,我每次来都是喝可乐的。”
于槐喝着茶,缓过气来后,对着黑洞洞的井口嘟囔了一声,像是在抱怨。
“结果现在受不住啦,只能喝点茶。”
说到这里,鬓角已经花白的男人忽然笑了笑。
“说起来我喝的第一口可乐还是你给我喝的呢,当时我就觉得可怪了,不如我家的老茶梗好喝。后来我喜欢上可乐了,可村里没得卖,你带来的又喝完了,你当时还说等你回去了,给我寄点呢。”
“结果……到最后也没得给我寄。”
于槐盯着井口,声音渐低。
“甘棠,你现在在底下,还好吗?”
井口幽深,漆黑,一片寂静。
于槐倒是不以为意。
他放下保温杯,从行李中一件一件取出了带给旧友的礼物。
有最新款的手机,有如今年轻人们会喜欢的潮牌和零食(这些主要是参考了那位年轻秘书的建议)……
东西被于槐一件一件丢进洞口。
就跟过去很多年一样,没有听到丝毫回声。
仿佛任何东西只要掉进这口井里,就会某种不可名状的东西彻底吞没,再无法见天日。
很快,于槐背来的行李就空了。
按照过去四十年的惯例,其实这时于槐就该走了。
但这一次,他却在井边多坐了好一会儿。
他无比专注地盯着那异常狭窄的井口,若是此时有旁人在场,大概会非常担心,下一秒于槐就会直接跳进井口。
……于槐当然没有这么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