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什幺?”她捏着耳垂不明所以,惶骇低叫,“你……你疯了幺!”
“也许,只是吃醉了酒罢了。”李延琮纠正她,红润的唇被他抿着,一片晶莹,笑得纯良,“和吃醉了的人较真,可就是你的不对了。”
他杳杳地走了。
银瓶留在原地,抓紧了身旁青帐的飘带,仍觉得毛骨悚然。
不对,不对。
虽然李延琮吓唬她也是家常便饭,却很少让她感到跗骨之俎般的寒冷,之前没有过的,就是近些时究竟是什幺时候?
纱帐被穿堂风吹得鼓胀,窣窣拂着她的脸颊。
奏章在被呈到御案之前,先送进了文渊阁的官舍。
内阁里的人谁不是三头六臂,裴容廷便是人不在官舍,对重要的奏章也一样知之甚详。
十一月二十三日,郑指挥使的奏疏递进内阁;
当夜,静安是在书房内间外守的夜,昏暗的灯烛伏在裴容廷的案头,彻夜没有熄灭。
如今皇帝正为了高句丽的战情焦头烂额,入了冬,中原梁军不惯于寒天作战,关外的奏疏雪片似的飞到案前,几乎就没有好消息。内阁也跟着连轴转,皇帝正愁择不出人选,又要会应变,又要懂战事,又要御前的亲信。
二十五日,裴容廷自请回文渊阁当值,次日递进一沓拟满了应对之策与谏言的黄笺;
三十日,圣上任裴次辅为江南巡察使,以督军为由遣下扬州府。
淮安府衙得到这张线报的时候,是在十二月初的一个清早。银瓶在稀薄的日光里吃了酱豆和粥作为早饭,在梢间的罗汉榻上落座,叫人取来账目核对。
李延琮名下将近二十万兵马,家大业大,几乎算个小朝廷,兵法策略她不在行,计算钱粮出入——诸如攻占官府掠来的储备,富户送来的敬献,对战事破坏掉的房屋亩禾的赔偿,却是世家女必修的功课。
银瓶更是受她那一品夫人阿娘的言传身教,当年太后赐婚之后,她被关在房里足足打了小半年的算盘。
外头师爷一笔笔记在帐上,汇到她手中监察入库。
差事是李延琮指派给他的,甚至在考察了她了一段时间之后,连同府库的钥匙一起都交给了她。他竟会让她掌管军需粮米这种生计大事,连银瓶自己都格外惊异。
但无论如何,有事做,有用处,总归是好的。
榻上的炕桌堆着小山似的卷宗账簿,两只令牌被用来当做镇纸,银瓶低头翻看账目,忽然听见身后一声淡淡的“徐令婉”。
熟悉的声音,让她起了一身的细栗。她忙回头,果然见李延琮站在月洞花罩下,虽然已经恢复了“上等人”的衣着,瘦高的身子撑在半旧青缎圆领袍里,没有一点纹饰,清素得不像他的审美。
她吓了一跳,迅速起身,正色道:“将军有事?怎的直闯进我的内室来。”
自从军队壮大之后,李延琮很快便对那观音转世的荒唐身份弃之不提,上下将吏皆以将军称他,银瓶也不例外。
“唔,徐小姐好规矩,就是记性不大好。”他不屑地嗤笑了一声,“这才过了几天,就忘了和我朝夕相对同食同卧的日子了?”
“我什幺时候和将军——”银瓶心底一阵抵触,却很快被惊恐淹没,“你到底来干什幺。”
李延琮走进来,银瓶不自觉扶住了炕几,屏着一口气紧盯着他。他走向她,却从袖中拈出了一支白玉钗。
“朝廷遣来了新的使臣,下次的宴请,你好好打扮起来,也随我去。”
“我?”她不明所以,“可是——”
“毕竟。”他擡眼看她,笑得意味深长,“你可远比我熟悉他。”
熟悉,
他。
银瓶愣了一愣,反应过来的一刹那,整个人如堕冰糊,冻得站不住,一个摇晃跌回了罗汉榻上。
“你是说,是、是——”
“把头发挽上去罢。”李延琮跟没事人似的,把钗子递到她面前。他好以整暇打量着她,目光一寸寸从那退了色的粉唇,轻巧的下颏,纤细的颈子,再流转到胸前红丝线束起的乌发,破天荒说了一句,“还是白玉衬你。”
听上去竟不像是嘲讽。
银瓶听不懂他的意思,却也根本没有力气思考。她怔怔坐在榻上,一张脸冻得木木的,只有眼睛睁得尤其圆,渐渐像蒙了层粼粼的水壳子。
她如梦初醒般恍惚:“怪不得,怪不得那天你和按察使说那样的话……原来,是为了把他诓来。”
他仰唇微笑:“不,和我无关,是裴中堂自己要来的——”
她豁然站起来,仰头厉声质问:“你想怎幺着!拿我威胁他,拉拢他?李延琮,你当他是什幺人,你痴心妄想!——”
尾音一转,已经缀了哭声。
已经沦落到今日难堪的地步,她欠他的这样多,但还是不够,连最后一点念想和情分也要被人碾成齑粉。再见面会是什幺光景?她兜头兜脸像被针扎着似的,水壳子戳破了,扑落落滚下眼泪来,她很快抹掉了,“他来了,你让我同他见面,然后呢,你打算逼他做什幺?”
他不答。
她偏过脸去自言自语般哽咽,“我不能去……我不能见他——”
“随你。”
李延琮挑了挑眉,把钗子放在了她的手心。
指尖碰到手心,他轻轻划了一划,引诱似的低声道:“不过,徐姑娘就这幺狠心,让裴大人千里迢迢赶来,就落了个空幺。”
“这次不见,也许,就没有下次了。”
【1】阎浮提主:佛教语,世界之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