小姑娘有点害羞地跑回母亲身旁。
子春走上来,拿出一张单子递给于婉秋,道:“金太太,我还要上班,就先告辞了,这是食疗单子,你让人按着上面给金先生准备一日三餐,我晚上下班,再过来给金先生瞧瞧。”
于婉秋忙接过单子,道:“有劳许医生了。”
子春点点头,转头又看向商羽,板着脸一字一句吩咐:“金先生,你好好卧床休息,千万不要乱动,汤药一日三餐必须按时喝,我晚上会过来检查。”
商羽轻笑:“收到,许医生。”
子春一连三日,每日下班之后,便拎着药箱上一趟金家。
只是再未留宿,检查完商羽的身体状况,便告辞离开,仿佛就是寻常医生上门出诊。
商羽身体大约还是底子不错,过了三日,已然好转许多。
这天傍晚,临近下班,子春一如既往准备去史家胡同十六号院,哪晓得于婉忽然打来电话,让他今日不用去家里了,说是奉天名角儿陈香楼今晚北平第一次登台,商羽是他戏迷,今晚带病也要去给人捧场,拦都拦不住。
于婉秋分明是有几分抱怨,子春听着也是颇有些无语。
这算不算身残志坚?
原本想着他身子也已经无大碍,出门听个戏没什么问题。但等到下班,子春又实在是忍不住,去跟门口的小卖报郎打听了一番,得知这个陈香楼原本是八大胡同戏班出身的男旦,但京城人才济济,后来便去了奉天发展,在奉天成了角儿,东北沦陷后,因为不想给日本人唱戏,又南下北平,今晚是第一次在吉祥戏院登台。
这几个月北平涌入了大量奉天人,今晚的吉祥戏院想必很热闹。
吉祥戏院就在东城,坐三轮车过去也不过十几分钟,子春想着今晚刚好得闲,就当去凑个热闹。
到了吉祥戏院,竟是一票难求,最终花高价从票贩子手中拿了一张票,顺利进了戏院。
跟他想得没错,商羽并未在一楼大厅,他又花了一块大洋贿赂戏院杂役,才被带去二楼商羽包厢。
商羽看到他出现,似乎并不觉得惊讶,只轻笑道:“许医生,你怎么来了?”
子春故作严肃道:“病人不听医嘱,擅自跑出来,我自然是来捉你回去的。”
商羽道:“戏马上开演,要捉我也看等看完了再捉。”
子春在他对面坐下,抓起他的左手腕号了片刻脉,见他脉象平稳,脸色稍霁,只是目光落在他挂在椅背上的风衣,眉头又不由得蹙起:“说了让你不要受凉,敢情是将我的话当成耳旁风。大晚上的连大衣都不穿了,赶紧穿上!”
商羽挑挑眉头,从善如流将风衣披好。
台上锣鼓声响起,子春好奇地朝戏台子上看去,又听商羽低声道:“你知道陈老板最擅长的是哪出戏吗?”
子春转头看他。
商羽道:“就是我们以前经常唱的小放牛,奉天人爱热闹,就喜欢诙谐戏,他在奉天便是靠小放牛一炮而红,今晚压轴戏也是这个。”
子春听他说起小放牛,不禁想到那年,成日被他拉着当牧童,如今时过境迁,物非人非,只觉怅然。
只不过,还没来得及沉浸往事,戏台上的角儿已经在匡匡锵锵中登台。
第一出开锣戏是玉堂春。
子春不是戏迷,但回北平这么久,也偶尔看过几场戏,加之从前在金公馆学过一点唱戏,对唱腔身段如何,还是颇有几分鉴赏能力。
这位陈老板放在人才济济的北平城里,大约不算太出挑,但这水准在奉天能成角,也在情理之中。
一晚上五出戏,都是节选,所以每出不算长。
玉堂春之后,便是耳熟能详的白蛇传和霸王别姬,反响尚可,但让台下达到高潮的还是倒数第二出的压轴戏小放牛。
牧童村姑刚登场,台下便频频鼓掌叫好,也不知是今晚爱热闹的奉天人多,还是当下时局人人压抑,人们迫切想听点开心的东西,忘却现实烦恼。
子春正听着,一旁的商羽小声道:“陈老板唱得是极好,可惜这个牧童是个丑角,只能说是差强人意,总归是比不上你。”
子春转头看他:“金先生谬赞了。”
商羽低笑一声,没再说话。
将近三个钟头的戏,看到最后,子春都有些熬不住,商羽倒是精神一直不错,不知是不是兴奋的缘故。
等大轴戏落幕,两人不紧不慢下楼,到了楼下,商羽却不往外走,而是转头朝后台去。
子春问:“你干吗呢?”
商羽道:“我去跟陈老板打声招呼。”
子春皱了皱眉,还是跟上他。
后台休息室内,演员们正在卸妆,坐在中间妆台前的人,正是陈香楼,他已经卸了头面,露出原本的短发,换了一身竹布长衫,正在仔细清理脸上残妆。
像是有感应般,商羽和子春才刚站在门口,他便转头看过来看,看到来人,脸上顿时浮上一抹惊喜,起身急匆匆走过来,道:“金公子,您来了!”
见商羽身边跟着个穿西装的俊秀青年,因为不认识,便只微笑点点头。
子春也点头客气回应。
陈春楼道:“先前听说你生了病,今日看到你送来的花篮和礼物,还以为你没来。”
商羽笑道:“陈老板第一次在北平登台,我无论如何也要来捧场的。”
陈春楼又问:“您身体怎么样了?”
“老毛病,没什么大碍。”
“上回你来看戏,还是在奉天,转眼就是大半年过去。”说着,陈春楼叹息一声道,“真是怀念从前我在奉天唱戏,你次次都来捧场,唱完戏还能一起喝杯茶的日子,恍若隔世一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