兰珏淡淡道了一声进来,待张屏入内,又道:“只是有几句话问你,不必拘礼,坐吧。”
张屏道谢在下首侧方落座,门外立即冒出两名仆从,先一人捧茶盏奉与兰珏,另一名将一托盘放至张屏身侧小几上,托盘中搁着一只大些的白瓷盖碗并一碟点心。二仆无声施礼退下,张屏见盖碗边
的小锦垫上放着一只小勺,便掀开碗盖。碗内竟盛的是羹,松仁、枸杞、果碎、核桃仁等缀于羹汤内,衬着如玉的白瓷,仿佛嵌了宝石的玛瑙冻一般。张屏心中再一暖,起身一揖:“多谢大人赐饭,学生方才在谢大人家吃过了。”
兰珏有些诧异,还当他在谢家一通乱问才大半夜被赶了出来,不想居然混了顿饭?行为处事竟是大有长进了。
“此不算得饭食。想是厨下不知这个时辰你能否吃得茶,便备了此物,只当浆汤进些罢了。或略有些甜,你若尝不惯,可让他们换茶上来。”
张屏道:“多谢大人,不必换,学生能吃。”再又坐下,立捧起小碗,舀了一勺羹。
羹入口,温热适宜,仅是微带甘甜,张屏品不出是什么调制,只觉美味非常,再拿起一块点心,也是香酥无比,遂又吃了两块,尽量不失礼仪并飞快无声地将羹喝尽,整理仪容。
兰珏赶在他又起身道谢前制止:“不必多礼了,正事为先。当下案情可有新线索?”
张屏道:“仍有许多疑惑待验证。学生正有一处不解想请教大人,本案出现的第一个死者,生前在酒楼吃饭吃茶,一概不用瓷器,只用漆器或铜器。学生粗鄙,不甚通茶食器物用法,不知此人如此行径,除却对瓷器有别样情绪之外,是否还有其他涵义?”
兰珏问:“饮茶亦用铜器或漆器?”
张屏道:“是,酒楼伙计道,此人饮食十分奢靡。生前每年都花数两银子到酒楼吃两道名贵菜品,明前雪和春波翠。在酒楼中盘桓消遣,吃茶亦很讲究,先吃一道各种豆谷等材料磨的浆,再吃酪,最后才吃熟团茶。绝对不用瓷器,盘碗茶盏酒杯都是漆器,茶壶酒壶是铜器。”166
兰珏失笑:“十分作派,但作得不对。此人应非出身官宦人家或书香门第,或是哪里得了横财,方才如此。”
张屏双眼一亮:“大人为何如此说?学生不解,还请详细赐教。”
兰珏道:“本部院不甚通茶道,亦知用铜漆之器饮茶为不雅。茶忌俗气,壶盖茶盏皆不可扣于漆盘或桌面之上,除却为洁净之需外,亦是唯恐沾染漆味,扰了茶香。茶壶则以上等陶瓷或金银为佳,或可用锡。此人若忌瓷器,用银器或锡器亦可。再则他先吃浆,再吃乳酪,最后方才吃茶。吃茶可还配了果点之类?”
张屏道:“各种糕点干果蜜饯,配茶吃的是山楂糕、干果之类。”
兰珏含笑摇头:“真是把饮茶之忌统统犯了。牛乳山楂之类,味重夺茶香,配茶乃市井吃法,嗜茶风雅者,绝不可如此。那酒楼亦应不甚懂饮茶之事,竟就给他备了这些。”
若是被隔壁何述听到,怕是要一把火烧了那家大行邪道,玷污茶事的酒楼。
张屏目光灼灼听兰珏说毕,起身再深深一揖:“学生茅塞顿开,诸多困惑可解,更顿悟自己险些犯了大错。悔未早些请教大人。多谢大人赐教!”
兰珏又一笑:“坐下罢,你在本部院面前无需这般拘谨。”端起茶盏,“本部院天亮之后即要再陪伴殿下前往念勤乡,丰乐县中案件,乃归冯府尹权辖,县衙亦当上报京兆府衙,或由刑部大理寺兼查。总之,似我这般休省之身或他部官员不便再多过问。但凶犯宜速速拿到,一两日内有个结果最佳。你亦仍须在此县内几日,无他事方可离开,万不得再行触犯律法之事。”
张屏点点头:“多谢大人提点,学生知道了。”
兰珏微挑眉,真的知道了,明白了?
“已是这个时辰,城中戒严,你便到院中空厢内歇着吧。”
刚归座的张屏却又站了起来:“多谢大人厚爱,但学生不便再留宿知县宅中。”
兰珏微皱眉:“这时候,你还能去何处?”
张屏道:“学生去住客栈。”
兰珏放下茶盏:“街上皆是巡卫,便是容你到了客栈,店家也未必让你住。”
张屏垂下眼皮:“学生实则是想住进那位用漆器吃茶的死者曾住过的客栈,亲自勘察。”
果然还是为了查案。兰珏无奈:“也罢。”
张屏略略抬头:“那学生先告辞了,大人这几日劳神费心,也请快去歇息。”
本部院也想歇,只是宫里和隔壁行馆中的诸位大神直让本部院提着胆揪着心,一刻不得安生,连你也很不省心……
兰珏按了按太阳穴,淡淡道:“如此,你便去吧。若再有困惑或难解之事,可往念勤乡告知本部院。”
张屏抬眼望了望兰珏:“多谢大人,大人保重。”随即退出门外,回到微寒夜风中。
仍是方才传他过来的那位老仆引着他出门,快到门口时,一名仆从自后方赶来,唤住他两人,与老仆到一侧低语几句。片刻后,老仆回到张屏身旁,引他自后门出去,却继续向前走。张屏停步拱手:“老丈请回。”
老仆提着灯笼恭敬道:“公子毋需客气,折煞小人。小人奉老爷之命,送公子去客栈。”
张屏怔了怔,垂下眼皮:“多谢大人,那便有劳老丈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