谢宣重重的点了点头。
谢壑讨厌泥鳅这种滑腻的触感,像蛇一样,少时在家,庶兄顽劣不堪,在他的床上丢过弯曲扭动的蛇,惊得他发了好几日的高烧,阿娘守在他的床前暗自垂泪,亦不敢多言,庶兄的姨娘梅夫人是父亲最宠爱的女人,饶是庶兄再如何顽皮,父亲都不会罚他的,只会怪阿娘小题大做,破坏谢家的棠棣之情。
棠棣之情?谢壑冷笑,谢家有这东西吗?
刚刚他不是有意对儿子那么凶的,只是一时想起了很多并不愉快的事,那些记忆犹如伏藏在阴暗潮晦处的凶兽,时不时的暴起扑腾几下。
他接过儿子手中的粗陶罐子,将里面的泥鳅放在木盆里,他没有玩过泥鳅,也不知道泥鳅怎么玩?大眼瞪小眼的觑了半晌,谢壑跟儿子商量道:“这条泥鳅长得还挺肥,等它吐完泥,让你阿娘给你煲汤喝如何?”
谢宣:“……”他下意识的咽了咽口水,也不是不行。
“爹爹捉过泥鳅吗?”谢宣好奇的问道。
“没有。”谢壑斩钉截铁的摇了摇头,他离开临安之前一直圈在家中读书,从未体验过这种乡间野趣的。
谢宣遗憾的说道:“我也没捉过泥鳅,这条是柱子给的。”他提议道,“待会我们去捉泥鳅吧。”
虽然天气已然转热,但此时下水,还是早了一些,谢壑摸了摸他的脑袋道:“等入了伏,爹爹领着你去水里玩,平时自己莫去。”
谢宣乖巧的点了点头。
谢壑看了看不远处的山间道:“虽然今天不能下水,但可以掏鸟蛋。”他身子好的差不多了,是时候出门看看家里分得的两个山头了,如今他没有功名在身,亦是需要缴纳税赋的,他需得看看那两座山头该怎么收拾?回头需要跟惠娘商议一番。
谢壑在灶房的门板上用木炭给惠娘留了话,便带着谢宣出了门。
谢宣长这么大,第一次单独跟父亲出门,小孩子眼里只有玩,焉能不开心?父亲个子高高的,掏起鸟蛋来十分方便。
谢宣两只手都占满了,今天收获颇丰!以往跟着柱子满山转可没这么好玩,他看着无所不能的父亲,发出灵魂一问道:“爹爹,爹爹的爹爹也经常带着爹爹出门掏鸟蛋吗?”
柱子他爹的爹就经常??带着柱子玩,那老李头手很巧,会用草叶子编蚂蚱,会许多有趣的游戏,经常将柱子逗的哈哈大笑,谢宣暗暗的想,他爹的爹是不是也这么厉害。
谢壑望着儿子期待的眼神,似曾相识,曾经自己小时候看着别的孩子玩闹也是这样期盼的,可惜他的父亲从来没带着他这样玩耍嬉闹过。
他自幼在临安长大,在他的印象里很少有父亲的身影,父亲大多时候在外做官,阿娘时时将他拘在家中读书,不准他去外面跟旁的孩子一起玩,道是只有他读书读得好父亲才会喜欢。
然而,并不是这样的。
父亲从不缺子嗣,他身边一直另有女人和孩子,对他们母子的死活并不在意。
直到阿娘听说父亲要将庶兄立为侯府世子,这才彻底发了疯,然而已然无力回天。
阿娘一蹶不振,临死前才道出实情,自己并非她亲生,而是父亲正头娘子的儿子,他的亲生母亲在产下他当天,血崩而亡。
正巧当日养母也在生产,只是产下的孩子病弱不堪,父亲的宠妾梅夫人将两个孩子掉了包,可她万万没想到,他的生母对养母有大恩,此时那个病孩子眼看着养活不大的,将大夫人的孩子养在自己的身边正合养母的意,她不得宠,或许这样大夫人的孩子能够平安长大。
两个月后,梅夫人亦产下一子,梅夫人用自己的亲儿子代替了那个病孩子的位子,病孩子终是没熬到春天,便一命呜呼了,本该行八的排在行六,梅夫人假惺惺的哭了几声,父亲将正房名下的孩子抱给她养,那本来就是她的孩子,这一场闹哄哄的乱局中,只有一个无人问津的可怜人失了自己的亲生儿子。
养母唯一的念头就是将他抚养长大。
然而,父亲立侯府世子挑动了养母最敏感的神经,她终于憋不住了,说出了一切真相,然而养母没过多久就病了,病了没几日在一天夜里恨恨的咒骂道:“谢靡,若没有林家庞大的家业和夫人呕心沥血的操持,你凭什么安享荣华?谢靡,你没有心!”
最后,养母的葬礼一过,他便出了事,被人赶出了家门。
对于父亲来讲,或许谁嫡谁庶并不重要,反正都是他的儿子。
谢壑想不通的是,他都已经被人赶出了家门,为何他们还迟迟不肯放过他,直接在科场这一条路上按死了他,虽然说手心手背都是肉,不过是略有薄厚而已,为何要将他往死路上逼?
还有养母临终前那一句:壑儿,你得自己立起来,往后大约谁都靠不住了,你得将大夫人的一切都夺回来,莫要让鸠占鹊巢。
他参加童试之前,在官衙处报不了名,他从临安一路赶到汴京,求见父亲,在父亲的官邸前跪了一夜,大雨倾盆而落,直至天快亮时,他等的摇摇欲坠,终于等到了要上朝的父亲,他只想问一句:“为什么?”
却被父亲一脚嫌恶的踢开,皱眉道:“不知耻的东西,你怎么还活着?”
在那一刻,他的心终是死了。
那是他第一次去汴京,大抵……也是最后一次去汴京了,巍巍帝都,堂阔宇深的临安侯府,并容不下一个他。
儿子眼巴巴的问自己,父亲是不是也会带着自己掏鸟蛋?呵,从未,他的父亲恨不得他去死,怎么会有与自己父子情深,其乐融融的时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