良久之后,崔冬梅终于找到自己的嗓子,仰头看向杨恭,“疼不疼?”
杨恭嘴角带笑,抬手来替她拭泪。及至他的手放在眼角,崔冬梅方才发现自己流泪。她努力想要笑一笑,扯开的嘴角,却如有千斤重,不停地往下掉。
她说呢,怎的眼睛有些花。
“早就好了,不疼的。”
见他说得很是平常,不见丝毫隐瞒,崔冬梅信以为真,“那,冬日寒凉,夏日暑热,可会犯旧疾?”自家老父亲也是如此,崔冬梅知道一二。
“刀四替我寻来极好的大夫,都好了,一切都好了。”
崔冬梅拧眉,恨他一眼,“你骗我。刀四救我父亲那次,我知道。他们主仆二人回到营帐之时,已然是两个月之后。你骗我,二哥哥,你骗我。”
杨恭继续替她拭泪,“刀四是我师父,即便是心系旧主,也不可能完全将我放弃。他早有打断,我不是骗你。”
崔冬梅越发不信,“刀四如今在我手上,去信问一问便知,二哥哥莫要骗我。”
见杨恭眼神闪烁,好似不敢应下这话,崔冬梅一手拽住他衣袍,徐徐穿好。既然二哥哥不愿意说,那她也不问了。往昔之事,过去了便过去了,二哥哥的伤,她多照看几分便是。
替人穿好衣裳,崔冬梅像是突然从伤情中回神,偏头过去,不让杨恭再拭泪。
“我不哭,清河崔二娘子,什么时候成个爱哭鬼了,我一向都是笑着的。”
小娘子偏头,偏得很是利索,可这话却说得结结巴巴,半丝不见崔二娘子独有神采。说罢,她还呜咽几声。
哪知,她迷迷糊糊试图掩盖自己心绪之际,被人从后背一把环住,落入杨恭怀抱。她的头,恰好落在他肩膀。许是一瞬之间有了落脚之地,崔冬梅那股子极力掩盖的悲伤,登时喷涌而出。
她没出息,她控制不住。双手顺势环住杨恭的脖颈,呜呜哭嚎。
豆大泪珠,顺面颊而下,落在他素白中衣,不消片刻,一大片晕染开来。
“我清河崔二……我……不是个……爱哭的……我不好……往后不哭了……二哥哥……二哥哥……你好好地……好好地……莫要再伤着……伤着……哭得难看……我……不是个爱哭的……”
小娘子断断续续的呜咽之声中,灯火摇曳,杨恭一手拍打后背,替人顺气。
渐渐地,哭声小了,窗牖外的月亮,也露出金边。玄月当空,皎皎清明。
正阳宫纱帐内,小娘子哭得累了,蜷缩成一团,侧躺在杨恭怀中。见他就快睡着,杨恭不忍叫醒,伸手抖开被褥,替人盖上。
小娘子嘟嘟囔囔,“哭花了,我还没洗。”
“明儿来,也是一样。生气伤肝,你好好歇一歇。”
“不好看……”
“崔二娘子,是最好看的小娘子。”夜色掩护,外加小娘子迷迷糊糊,说得毫不犹豫。
“好看么?”
“嗯,最是好看。”
026
“母亲,早年之事,您有什么想要说的,一径与我说便是。”
不过第二日,杨恭便寻到宁安殿,和太后讨教。
太后听得这话,满口药汁,霎时间凝固在口中,似那永不断绝的长河猛然干涸。
“你说什么?”太后的言语,很是缥缈,似天际云朵,没有一点重量。
杨恭也不拐弯抹角,“从前的事情,母亲既然已经告知皇后,也该当知道我是个什么意思。小时候的日子如何,早已经过去,母亲而今是太后,是天底下最为尊贵的女子,该明白,什么该做,什么不该做。”
太后恍惚自己耳朵不好使了,顾不得老嬷嬷劝阻,高声喝道:“你为个崔二,这般和我说话?你莫不是忘了,是谁生你养你,是谁……”
“有时候,我真想我是个天生天养的,不是什么杨二公子,更不是什么陛下。我只想塞外跑马,快活自在。可我做不到,我有母亲,有父兄长姐,有几个弟弟,还有儿子。早年之事,我多想母亲并未留得我一条命在,有时候人没了,方才是解决之道。”
人没了,他便可以自由自在,便可以忘却,更不用在意如今。
在太后震惊当中,杨恭继续,“可我活下来了,不仅活下来,还成了陛下,天下主宰。高堂尚在,我敬您是我母亲,感激您生养我。旁的,权当是我这个人亲缘淡漠。”
“你,”太后想要说话,然在杨恭犀利无比的眼神当中,败下阵来。她这个孩子,当真是丢了,一点不剩。
太后断断续续,泫泫欲泣说:“陛下生气我告诉崔二这些事儿,我无从辩解。我,我只想让陛下知道,他母亲后悔了,他有人疼有人爱,他不是孤苦无依的孩子。即便他如今成亲,仍旧是我的孩子。我这个做母亲的,永远爱护自己的孩子。”
杨恭神色变动,露出几分伤痛,“多谢母亲亲口告知。”
在太后殷殷期盼的目光中,杨恭再无一丝旁的言语,端端坐着,除开沉痛的神色,和木偶没什么不同。
许久无声之后,见杨恭依旧坐着,不说话,也不离开,太后散去骄傲,像是自言自语说道:“我知道你怨我,本就是我对不住你在先,我不指望你谅解,我只想着,临死之前将我想说的话,说个明白。我这个老妇,无人倾诉,絮絮叨叨。你若愿意听,听一听,若不愿意听,离开便是。”
“我是个无知无能的夫人,听信跛脚和尚的话,苛待自己的孩子……那日你走后,我当即命人去找你。可是天寒地冻,兵荒马乱,哪里寻得见。我处置了伺候之人,给你换了陈设。打开库房那日,该选个猛虎下山的屏风,还是鹏鲲千里的挂屏,我思索好久,问了好些人,都没定下个主意。我这个做母亲的,这多年来,居然不知道孩子喜爱什么,是个什么脾气秉性。哼,我不是个好母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