延宗担忧的看了眼孝瓘,孝瓘轻轻笑了一下,示意他没事,延宗只得退身出去。
“长恭,你现在入仕了吧?做的什么官职?”
“通直散骑侍郎。”
“这起家官不错,御前顾问,可以学到不少东西。你的几位叔叔和兄长,都是自此入仕的。”娄氏放下团扇,坐直身子,神色转而严厉,“他们却不敢像你这般稀松怠慢。”
“太后……我……不想做官……”
娄氏一愣,怒道:“你这孩子一向温吞儒弱,却不料这样没志向!你父皇若知,九泉之下也会蒙羞。
“我……我只想归隐山林,修行释典……”
“为何啊?”
“太后可曾记得那年明女庵中,我跪至天明,只求将窃妻赐还……而如今,她被天家纳归高阳王府,生死未卜,我愿用仕途换她平安。”
“你为了那废帝遗女,可愿从玉牒除名吗?”娄氏的眼中全是怒意,她见孝瓘坚定的点了点头,反是笑了,“你这孩子挺聪明的……是不是听说了栀子之事?”
孝瓘诚实的点点头,“是听说了,但是现在所说的,与那件事并无关联。”
“这么说……你与郑氏没有私情?”
“那日在涌雪亭,她的确丢给我一袋栀子,但我并不知栀子的含义,更未曾察看,后来只当是寻常的伤药送给了延宗。”
“真若如此祖母便安心了。你既无心庙堂,亦无需强求,待风头过去,便成全你们。”
仿若连霾的阴雨,突然间放了晴——孝瓘心中一片明媚。
阿閦佛
苍松翠柏掩映中,隐隐浮出一座乳白色的锥形灵塔,高约八丈,共分七层,边框门楣上满布线刻莲花化童子、云龙、吉祥鸟及忍冬纹饰。塔内三尊大佛,分别为释迦牟尼,无量寿佛,阿閦佛,头雕低平磨光肉髻,面相丰满,双目微启,神态安详。身着偏袒右肩袈裟,双手作说法印或施无畏、与愿印,手腕戴镯,两腿结跏趺坐。
虔诚跪于塔前的赵郡王叡,朗声道:“运蓝田之玉,采荆山之珍,镂弹变化,图穷相好,铸此金身,全为亡伯大齐献武帝、亡兄文襄皇帝、亡父南赵郡开国公、亡母魏女侍中华阳郡长公主祈福,惟愿其永享安荣,佑我大齐世世绵延,国祚隆昌!”
他说完,站起身,目光最后停在那尊阿閦佛身上,这是为自己与郑妃雕制的佛像。
那个不堪回首的夜晚,仿佛梦魇般挥之不去——他安置好最后一批征夫,快马加鞭赶往晋阳,却在官道上碰到送信的清操——他预感出了大事,不然郑妃不会让侄女寅夜送信。
那果然不是一封普通的书信,而是妻子的绝笔。
“须拔,同去山门。”有人拍着高叡的肩膀,声音厚沉。
高叡回神,声如其人,那人端严肃重,宽额高鼻,唯一抿薄唇形如父兄,正是常山王高演。
“哦?”
“太子来了。”
高叡忙与几位宗族子弟随常山王到了山门口。
众人皆愣在那儿。
所谓“好狗不挡路”,可在山门处,一里一外的,正有两条狗相背胶合,堵在门口,而大齐的太子仪仗就等在那儿,眼睁睁看着它们媾和,不杀不赶。
隔着山门,高殷望着惊诧莫名的众人,歉疚的对高叡和高演道:“父皇嘱我来幽居寺贺拜金身,却因这……误了吉时,实是愧对阿叔。”儒秀的少年指指狗,眉间尽是谦悯。
。
“既知吉时,那殿下为什么不赶开它们呢?”高演面沉似水。
“万生平等,它们虽为畜类,但我佛慈悲,我实在不忍在佛祖眼前……”
“本王是问殿下为什么不‘赶’开它们呢?”高演故意加重了那个“赶”字,他实在看不上这个汉妇养出的太子,这孩子受了太多的儒学熏陶,以至于失去了狼性,在这个弱肉强食的乱世,他根本没有能力驾驭齐国这艘大舟。
“六……六叔……可能有所不知,这……这犬类与……与……人不同……若……若贸然赶之,则公犬必……必亡。”高殷一着急,气悸语吃,再加上他所说的内容,犹显滑稽。
人群中竟有人禁不住笑出声来;
连高演紧板着的脸也被他这句话说得裂开一丝笑纹。但他很快正色:
“殿下还请分清孰轻孰重!”
“是呀,殿下请以大局为重。”杨愔忙打圆场。
“赵郡王始立金身,为……为得什么?不是求……求佛……佛祖赐福大齐吗?若在山门前妄动杀戒,功德……功德怎得圆满?”
“那请殿下自便!”高演一甩袍袖,转身而去。
独留下门外的高殷。
直到那母狗“嗷”的一声跳脱开去,与公狗一前一后的钻入松林,他才率仪仗进了幽居寺。
高叡望着这个寡决难断却心地纯良的年轻人,血色残阳照在他身上,拖出一条长长的略带凄怆的影子。
皇帝高洋的神智日渐昏聩,身体也大不如前,太后依鲜卑风俗辅佑常山王,笼络豪族,壮大实力,皇帝则一心传位太子,并得到大多数儒臣的支持。
双方临渊而战,均无退路。
这样的情势与当年的父亲何其相似?
高叡之父高琛是太祖高欢的弟弟,为人恭勤缜密,做事兢兢业业,官至御史中尉,六州大都督。可是在高叡满月那日,突然被太祖杖毙了,罪名是寻乱□□。自此,在无人敢提兄终弟及的鲜卑旧俗,长子高
澄也才得以顺利承袭齐王之位。
他自幼便深知这个充满权欲的家族是如何的残暴而血腥,他自请去监修长城,远离漩涡的中心,却把妻子留在这场危险的游戏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