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把玩扳指的动作慢吞吞停下来,终于抬起那双丹凤眼正视前者——
“将那支虎贲军倾数诛灭,宁可错杀,一个不漏。”
随后又靠回榻上,继续把玩这枚被自己盘了很多年的玉扳指,声音又变回方才的慵懒:“陛下以为如何啊?”
“……不可,万万不可!”在崔煜话音落下的那一刹,庆安帝面色猛地一变,忙不迭开口。
“为何不可?陛下不是最恨军中出叛党?”
“虎贲军为天子近卫,个个身怀绝技,可以一敌十。若就此错杀,寡人的安危便成了问题,不可不可,万万不可。此事到此为止吧崔爱卿。”庆安帝低头喝着茶,偏过头看向窗外。
将玉扳指套在手上,崔煜笑了一声,不打算再与这个人虚与委蛇:“陛下不愿意深察,是因为心疼培养一支虎贲军耗费的精力财力,还是因为,让其撤兵的幕后之人,根本便是陛下自己?”
庆安帝拨弄茶碗的手狠狠一抖,茶水偏移,烫的他立刻把茶碗放在矮几上,随后恼羞成怒般看着前者:“崔煜,你此话何意?”
“虎贲军为天子近卫,陛下却赐虎符与臣,让臣代管一部分。明着是对臣信任无比,实则是把臣推向众矢之的。在臣平叛时,派心腹送去真虎符密令虎贲军撤离,想让叛军将臣困死在荒山之中。”崔煜站起身走到旁边,看着墙上挂着的上善若水四个字儿,眼底的讽刺逐渐浓郁,
“陛下可真是,使得一手好手段啊。”
庆安帝的面色几度变幻,而后破罐子破摔般哂笑一声:“怪只怪你心比天高,妄想革新律法,妄想掀动我夏之国本。崔无伤,你很聪明,可惜你的聪明不适合这里。”
所以,在意识到这只老虎的野心后,庆安帝对崔煜就只剩下了一个念头。
他必须死。
“那又如何,臣在一年,便推动律法革新一年;臣在十年,便推动律法革新十年。路漫漫其修远兮,上下求索至身死又何妨?再者,臣有门客学生三千,总有人与臣同道而行。盛世之前,无变不成法,无变不成律。”
阳光从窗户照耀进来,照进这位权臣的眼睛里,那一刹又是当年的意气风发,他转过身看着面前已显龙钟老态的帝王,眼底是旁人看不懂的笑,
“正所谓水可载舟亦可覆舟。陛下,天下不是您一人的天下。”
九州之上,每一个百姓,每一个戍边将士,每一个劳苦的工匠,每一个相夫教子的妇孺,每一样庄稼,每一件建筑——
这些桩桩件件的聚拢,这才构成了一个喧闹又盛大的天下。
世上唯一不变是人之善变,人们总在不满足中度过一世,也因此的,他们对于太平盛世的要求越来越高——
那原来的律法便自然不能一成不变。
正如……多年以后他那遥远的故乡。
为了能吃上一口饱饭,为了能安心入睡不被炮火吓醒,他们前赴后继走了很多年,最终剩下的那些孩子们才堪堪看到了明日的曙光。
而现在,在这大夏,虽无倭人,而战火仍在。
他那颗心在乱世中重燃,所以他要挥出天下革律的第一刀。
所以正如昭昭所说,管他功成名就,管他遗臭万年,他只消去做他的。
他无愧于他自己便足够。
看着面前人眼底一如当年的神色,庆安帝的嘴唇颤抖了好久,随后颓下了背:“崔煜,你这是与天下为敌。”
崔煜不置可否,只是看着窗外。
窗外小树抽芽,开出了新的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