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夫人,你好,我是新来的住客。”
——韩雁一直以为这是她和张临说的第一句话。
其实这是第二句。
第一句话是她说的,在27年前的1956年,滂沱大雨中,她把那本封面掉了页的《大师和玛格丽特》*递给路边沉默的青年,说:
这本书送给你吧,先生。
韩雁和张临,同属不为世所容的人。
所有人都知道韩雁是作家,但没有一个人去认真读她的书。
“作家”对朴素的人们来说应该敬而远之。何况那几年最火的书是《钢铁是怎样炼成的》,《大师和玛格丽特》这种书,对大众来说,不够“进步”,不够“正面”,不够“鼓舞人心”。韩雁这种人也是一样。
后来韩雁总带着点文人特有的尖酸刻薄想着,人们哪需要保尔柯察金教他们“钢铁是怎样炼成的”?他们每天炼的钢多得数不清,多得把锅碗瓢盆都炼进去了*。
张临是别人眼中的怪人。寡言,孤僻,下班之后除了读书什么也不干。在那种时代,作为一个普通的办事员,他还装模作样学知识分子戴眼镜,实在令人不悦。虽然他戴眼镜真的是因为近视。
但,并不是所有不为世所容的人,都有机会彼此靠近。
那一天下着1956年最大的一场雨。
韩雁对这个一面之缘的男子没有任何特别的印象。
这一面的时间太短。只够张临捡到这本书,然后韩雁带着一种因为不被人理解而自我放逐的冷酷,说,送给你,先生。然后她就决然转身。
张临甚至没有机会说出那句,韩雁小姐,我也很喜欢《大师和玛格丽特》。
对韩雁来说,她把自已孤独的灵魂弃掷向麻木的茫茫人海。但她想不到那么凑巧,捡到的张临其实属于那种能读懂的人。
淋漓大雨中,张临就这么呆呆地看着韩雁的背影远去,不敢叫住她。
直到那个撑着黑色雨伞的瘦削身影完全消失,他才看向手里的那本缺页的小说,然后一张轻飘飘的纸片从书页里掉出来,落到地上。
不知道是该怪那天的雨太大,还是怪1956年平安镇的街道太烂太泥泞,纸片落到地上才两秒钟,就被积水和雨滴泡烂。
等张临反应过来,把那张纸片从水里捞起来的时候,那上面的字迹已经毫不留恋地晕散开去。他只能勉强认出似乎是写着,梧桐街48号。
之后的十几年间,张临一共往梧桐街48号寄过130多封读者来信,每个月一封,非常规律,从不间断——就连“作家韩雁结婚”的新闻登在报纸上之后他也写。
一直到1969年,他才知道,梧桐街48号不过一个早已倒闭的出版社的曾用地址。
张临本以为,高不可攀的韩雁会嫁给一个很温柔,很有才华,而且很爱她的男人——至少这个男人应该会拉小提琴吧?韩雁在她的一篇散文里提到过,她很喜欢小提琴。
可“作家韩雁”和“工人于小虎”的结合被大肆宣传后,张临才恍悟:
原来韩雁的丈夫不需要有才华,也不需要有知识,更不需要会拉小提琴。
甚至都不需要像自已一样,读过韩雁的任何一篇文章。
连识字都不需要。
韩雁居然会和这样一个男人结婚——张临感到一种隐秘且毫无立场的不甘。
张临是在见到韩雁之后第5年开始学小提琴的。本来他没有这个想法,因为小提琴对他的世界来说,是一种过于高雅的乐器,说得更直白一点,就是小提琴太贵,太遥不可及,就和韩雁一样。
但那年住在院子里的老教授孤独地在家里去世,他的后人前来收拾遗物,把所有带不走的东西就地卖给了他的邻居们。
筒子楼里的大婶大叔争先恐后地去拿带绒的被子,没有缺口的锅,还有裂纹很少的瓷碗。
最后站在人群边缘的张临才走过去,拿起了那把无人问津,十分陈旧,并且和他格格不入的小提琴。
几乎从来不跟外人交流,张临的声音低哑得奇怪,活像那把小提琴未调音时的怪响。
他问:这个多少钱?
那把小提琴花了张临三个月的工资。
而且那一年张临已经33岁了。
33岁,未婚,没有对象。这是一个会被邻里大爷大婶在背地里嘲笑老光棍的年纪,也是一个会被认为性格过于孤僻,而让小孩儿远离他的年纪。
还是一个学任何东西都显得太晚的年纪。
尤其是,张临没有任何音乐天分。他太朴素,太不起眼,不起眼到即使那把小提琴已经破烂得不成样子,拿在他手上,都显得他高攀。
但是他告诉自已,没关系,有些事永远都不嫌晚。何况33岁也不算太晚,如果练10年,也才43岁。
最终他练了21年。
一直到他搬到韩雁隔壁那个晚上,他像一个处心积虑的阴谋家,颤抖着手指,拉了人生第一首,除了他自已之外还有其他听众的曲子。
每一个音,都是他偷偷靠在平安镇音乐学校围墙后,堆垃圾的角落里,听着里面的琴声,一点一点照着试出来,背下来的。因此,他的演奏充满勤奋的凿刻,完全不见灵气,因认真而过头而显得刻板,像是一字一顿的诗朗诵。
第二天早晨,他和邻居韩雁在过道上相遇,韩雁拄着拐杖,柔和地笑着对他说:
张先生,您的小提琴拉得很好听。
21年的意义,对他来说,都已在这一句话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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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大师和玛格丽特》是俄国作家米哈伊尔·布尔加科夫于20世纪30年代创作的魔幻现实主义小说。大师是怀才不遇的作家,玛格丽特是他美丽勇敢的女友。他们共同在丑恶的现实中追寻着内心的理想与平静。
2。想了解的同学请自行百度。我有点怕被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