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天,关夜终于见识到了多里奥城的夜晚。
似乎在每天太阳落山之后,多里奥城才会从死寂的帷幕下醒来。
关夜坐在小城的另一边,多里奥城最喧闹的一家石头酒吧里。
多里奥人——矿工,小孩,妇女,老年人,全都笑着闹着,聚在一起。
这里很难找出一个身体完全健康的多里奥人。
多数人患有肺病。留在多里奥城的年轻人,白天都在银山深不见底的黑暗矿洞里采矿。
其实银山的矿几百年间已经被采尽了,就连指甲盖那么大的银矿石,都已经被几代人翻来覆去地查看过无数遍。
如今的银山是一个空壳,只能偶尔找到一点尘灰里闪闪发亮的银屑。
这就是几十个矿工唯一的生计。
他们采矿没有专业工具,不戴口罩,靠着咀嚼苦艾叶,抵御矿洞里尘灰带来的眩晕和呕吐感。
——苦艾叶也许是多里奥城唯一还剩的属于“印美洲”的东西。那是因为它够便宜,而工业生产的麻醉剂和烟草对矿工来说都难以负担。
因此,参与过采矿的人,绝大多数都有严重的肺病,并且会死在壮年。
这些是沈案在关夜的耳边,很轻地告诉她的,像是古老文明的低语。
在他喃喃着说这些话的同时,关夜眼前是一片欢快的场景,虽然这欢快一大部分靠着酒精的催动。
酒馆里,多里奥城所有的居民都因酒精而鲜活了起来,反而是外国游客多数有些无所适从地坐在酒桌边。
多里奥人唱着未知的歌谣,勾肩搭背,带着醉意嬉笑打闹,各种各样的破烂酒杯碰撞在一起,亲密如同亲生兄弟姐妹。
他们大声地叫着对方的名字,好像互相之间很熟悉,即使白天他们都冷面以对。
关夜知道,那些名字都是随便乱叫的,因为十分钟之前这个人叫那个人卡里安多,十分钟之后他又叫他麦克莱奥,可是两次那个人都同样地热情回应。
男人和女人互相拥抱着,翩翩起舞,把酒馆的石头地板踏得扬起一层热闹的尘灰……
好像是世界的另一面,是落在地上的硬币,亲吻尘埃的那个反面。
一片迷醉中,有一个清醒的多里奥小男孩,他鬼灵精怪得像一条狗鱼,在人群和烟雾中乱窜,在这里挨一脚,那里挨一耳光,最后他流窜到关夜和沈案身边,对着漂亮的小姐怪模怪样地行了个礼,嬉皮笑脸地说着非常标准的英文:
“小姐,您可以请我喝一杯威士忌吗?”
不知他什么时候喝过这种酒,他似乎很回味地咂了咂嘴。
这酒馆的确有卖威士忌,不过只有有钱的外国游客才会点。
关夜伸手在兜里掏了一会儿,掏出一把之前在机场换的比索纸币,认真地数了起来。
刚数了两秒,那小孩就一把抓过她手里所有的钞票,还顺走了她手腕上那条细细的银手链,然后欢快地打了个呼哨,像风一样溜了出去,消失在人群中。
“喂!等一下!”
关夜第一反应就要去追,房间里的多里奥人却挤挤攘攘,堵住了门口。
她只好蹲下去在脏兮兮的地板上找被那小孩扯掉的手链的银扣。
不过她刚蹲下去就被沈案拉了起来:
“人这么多,你不怕被踩到吗?”
关夜被他拉起来,眼神还不死心地在许多双穿着破旧鞋子的脚边搜寻了好久,才难过地转过头看着他:
“可是那个是你送给我的,沈案。”
沈案摸了摸她的脸颊:
“别担心,不会丢的。”
他按着关夜坐回椅子上,然后穿过醉酒的人群,走到酒馆的吧台:
“请问,那个孩子您认识吗?”
大腹便便,满脸络腮胡的酒馆老板,一边机械地拿着破抹布擦柜台,一边瞥了他一眼。
沈案了然地掏出一张大面额的钞票,放在柜台上。
老板用手里的抹布遮住那张钞票,态度瞬间好了许多。
“多里奥城谁不认识他?没爹没妈的野孩子胡安·莱卡里多。”
没爹没妈的野孩子。也就是说,他和谁都没关系,他偷了谁的东西,抢了谁的东西,别人也管不着。
沈案笑了笑:
“刚才他可能捡到了我妻子的东西,请你转告他,明天在总督府二楼,他可以来还。——我们会答谢他的。”
沈案很显然对这种本地人勾结起来坑骗外国游客的把戏一清二楚,
“那东西对我妻子很重要。如果丢了,我们可能会求助大使馆。”
胖老板上上下下审视了一遍眼前这个戴着眼镜,虽然语气和善,但态度不容置疑的东方男子,耸了耸肩:
“好吧,我会和他说。”
“非常感谢。”
那种隐隐的针锋相对的气氛瞬间消弭于无形,沈案甚至掏出另一张和刚才相同的不小的钞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