两人商量好目的地,就并肩走出明相殿门,溜溜达达地往澜雅宫去。说来也怪,他们一路上居然没碰见什么人,连巡逻卫兵都没怎么见到,也不知是什么缘故。
不过,于他们而言,无人旁观总是最好的,否则连牵个手都不能,更不要提挽着胳膊走路,甚至讲些外人不太能听的东西——这倒是彻底的题外话了。
澜雅宫离明相殿并不远,不过十分钟路程,便可将这座楼阁重重的宫中宫尽收眼底。
对这里极熟悉的嘉长川,带着晓云驰抄了个近道,穿过一条没什么人走的小路,在路的尽头跳上一堵矮墙,又顺着这堵墙前行数十步,翻进一道带有栏杆的楼梯,顺着它走到尽头的阳台,再从阳台爬到该楼梯所在建筑的顶端,就抵达了澜雅宫最宽阔的天台。
这座天台上分布着许多圆桌圆凳,用途大约是聚会,但此刻这里的主人并不在,自然也无谁会在这里安排宴席。
晓云驰跟着嘉长川,一路穿过这些桌凳,往天台另一边去——那里还有一道楼梯,通往一座更高一级建筑的屋顶。他们本次的目的地,就是那座屋顶了。
不得不说,作为数千年前皇恩常盛的将军,澜雅宫的主人诗延仪,的确也是个会玩的典范。只这一座天台,便铺了整整一层五彩水纹金砖,张扬非常,全不怕底下建筑塌了去。
地面上用于铺地的,更是专作为沐雨御品的神金彩莲纹大方砖,而这座宫中宫里的御品,还不只有这些方砖——
房顶的金瓦、脊兽,周围的花纹、摆设,甚至于水池里游动的‘粉羽’锦鲤……等等,尽是古时尚有、今时已无的罕物,堪得是阖宫遍处华彩,满地繁荣。
除诗延仪以外,沐雨史上再无人有此殊荣。更有些野史相传,若非她从小立志为将,当时的正临皇帝,甚至想封她为镇国公主……
在晓云驰分神观摩建筑时,嘉长川悄悄勾住他的袖子,牵着他的衣袖继续前行,很快便穿过天台、踏上楼梯,走上了那座金光灿灿的屋顶,在屋脊上选个平坦处,挽着他小心坐下,才抬头望向天中明月,掩去了目光中的一点怅然。
他八岁之后的人生,大约有一半时间,都是在这里度过的;他的剑术、剑技皆源于诗延仪,神术乃晓雨霆所传——虽然不知道为什么,祂从不许他称祂为老师。唯有行事准则和生存常识,是母亲日复一日引导而成。
换言之,除了最初的武艺基础,以及像极了父亲的外貌,他身上其实没剩什么父亲的痕迹。可每当他的母亲看向他时,他总生怕她会流露出太多对父亲的思念,甚至为此而悲伤……
倘若当真如此,他就是千古罪人了。
从前他会选择遵先王命暂返嘉氏,也有逃避这种可能的缘故。直到不久之前,他才放下一切杂念,在那片竹林中与母亲互敞心扉,终于明明白白地知道了,母亲究竟是一个怎样的人。
原来她从来都是胸怀宽广的,所以并不会对过去有所留恋,即便曾为此而痛苦过,也终究会打起精神来,毫不犹豫地向前走去。这是她奉行多年的生存原则,也是她美好的品德。她能获得如今殊荣,全是因着这般自在的心态。
最后的最后,倒是他……自扰了。
可母亲仿佛已看出了他的困惑,遂在那日的家宴后,特意叫上他去散步,并劝告他道:
每个人还年轻的时候,总会有些这样那样的烦恼,在成长的道路上,这是不可避免,也无法完全摒除的……你无需为此心生愁苦,只需记得一切外物皆是虚无,唯有仅属于你自己的本心,才是世间唯一的真宝。
当时,他并不明白母亲话中的含意,也不知要如何理解这番话,唯有默认记下了它,等那个答案自然到来……
而现在,他得到了那个答案。
因为有人撇开一切外物,直视了他的内心,又了解了一切他所不曾知之事,基于此,他也在对方的引导中,重新找到了本心,并真正寻到了适合自己走的路,即‘归常’。
毫无疑问,这也是他一直以来的愿望。他前世那样拼命地救世,只是希望让人们重展笑颜,今生总会持续性地陷入痛苦,也是因为今生总是被迫不寻常,也无法寻常。
现如今,他的搭档给了他一个机会,一个独一无二的、能永恒回归寻常的机会。只要他循着那条通天大道,一步步往前走下去,就可以永远实现愿望,再也不必担忧任何事。
啊,说起那些担忧……
于他而言极其困难的问题,他搭档好像总有办法解决,也总能将那些事情周全得更好。就连他搭档的族人,虽然看着像是习惯了接受现实,但到底也没有拒绝配合。
有些时候,同族反而更难齐心,但如今的晓氏,似乎完全不存在这种情况……可见他搭档在家中,是颇有名望,甚至地位极尊崇的。一个能从上古延续至今的大族,会如此配合一个少年,自然也是意味着,这名少年非比寻常。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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是啊,他搭档就是不一般,哪怕天塌下来,也能再造一个天送上去;既然他爱上了这个比神还要神化的人,又有什么理由,不完全丢掉过去那些阴霾,一心一意向前走呢?
当他想到这里时,月光似乎愈明朗了——就像他当下的心一样。
这点变化并不算大,却是吸引了正在看建筑的晓云驰,让他抬头去仰望夜空,最终什么也没表达,只看着月亮沉默,并想起了他母后曾经如玩笑般说给他听过的一番话。
阿娘有你之前,梦到过一个神奇的夜晚——母后这样说着,轻抚着他的头,笑容如月光般柔和。
起初,梦中的夜空云翳重重,像被黑纱笼罩了似的;可没过多久,云翳便匆匆散去,将灿烂星光还给了人间。
原来,是有一颗灿金的月亮,乘着彩云舆,从东奔到西,又从西奔到东,驱散了所有云翳,也驱散了一切阴霾。
再后来,你就来到了家里,成了阿爹、阿娘最重要的亲人,也带来了全新的幸福。所以啊,阿娘有时候总会觉得,我的小驰就是那颗月亮,无论身在何方,终能成为圣洁的光……
之后的话,他就不知道了,因为母后还没有说完话,就被一通语音通讯叫走,到晚上才回,直累得倒头就睡得不省人事,次日差点没能起来参加行令台的朝会,更不必提讲完那番话了。
他会是月亮吗?他不知道,也不觉得他是。从古至今,月神有且仅有闻征一个,哪里可能让其他人或神与这个称号沾边?
但是……他侧头看向正仰望着月亮,唇畔还挂着些笑意的嘉长川,若有所思。
从他降世起,有一些事情,好像已渐渐变得与古代不一样了。如今的月光,难道还有能洗涤神心的作用吗,可倘若不是,怎么他的搭档两次有所进益,都是在晚上、在月光下,却无论如何也不会在白天触这个效果?
难不成,他和月亮真有点什么关系?他这样想着,再一次抬起头,凝视着从来沉默的月亮。倘若有关系,又会是怎样的关系呢?
过了一会儿,嘉长川回过神来,将视线投向晓云驰,问道:“殿下,在想什么?”
“在想我是什么。”晓云驰随口答道。“还在想我从哪里来,又要到哪里去。”
他本以为自己只是随便一说,也不可能得到什么答案,谁知,嘉长川盯着他看了片刻,随即回复道:“你只是你,从虚无中来,最终又会成为全新的‘本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