当夜,子禅不眠,一为师兄们写了百字书信,二去擦拭风浮濯佛像,三锁停仙寺,坐在长阶等待望枯的到来——决心要陪望枯走这一遭济世之路。
望枯这夜同样难眠,且孤身在磐州城走了三里路。此地没有硝烟,不飞纸钱,更无哭嚎,只是静得太过,灯火点了又灭,死气沉沉,只借弦月,描摹昨年太平盛世。
偶尔也会有几个疯癫之人,如两岸猿啼,大呼小叫,凄厉惊走鸟儿:“来啊!留我一人算什么本事!有本事把我也带走啊!”
临近宫城,望枯逗留了些许时候。
当初来此背尸的侧门,今日却大大敞开。望枯试着一迈,也无阻拦禁制。
“叮铃——”
她的脚心好似踩上了一条长线,怕惊扰宫人,作势潜逃而去。
谁知那深丛却有人拔地而起。
颇有起尸之相。
李游不由戏笑,哪怕身卧草丛,两眼也胜过灯盏:“神女大人,可算让奴才逮着了……神女大人胆子大,不曾想奴才会吓着您,望您海涵。”
望枯进退两难:“……这是何意?”
李游:“并无何意,圣上说,如今天下这么乱,你定会回来看看的,却不会走正门。昔日入的什么门,回来也是此地。奴才便填平了皇后宫的池子,还找了道士做法,一心守在此地等您。”
那池子极阴,望枯今非昔比,确信此物是紫气东来的皇宫相互制衡了,省得风光太盛,早早耗尽这因地制宜的灵气。
李游:“快变天了,神女大人何不进来与圣上叙叙旧?”
望枯挪步,不耽搁这一时。
禹聆只着里衣,脸庞填了油水,还少了从前那有求必应的老实模子,反而多了凌冽:“神女大人……不,望枯,许久不见。此次前来,可愿给朕指点什么迷津?”
望枯:“我想不出法子。”
禹聆叹息:“朕料想也是,如今宫中在节省吃穿用度,各地势力蠢蠢欲动,唯恐哪一日就爆战乱了,朕还需留些本钱,不能让朕的子民吃苦挨饿……就只能怠慢望枯了。”
望枯:“无妨,皇宫可有什么异样?”
禹聆摇头笑:“世家子遭殃得多,派遣奴仆策马千里寻人,还天天上书让朕动用兵马,朕不听,便成日弹劾,前不久被磨得耳根起茧子,便破例杀鸡儆猴一回,总算安稳多了。”
“而皇宫就不算多了,尽是些宫中的丫鬟、太监的家人难逃幸免,朕便给了盘缠,不及出宫的年份,便早早遣散回乡了,也算是一个偿还罢。”
“只是来了些妖怪……朕不知如何处置,便让士兵巡逻,再关在大牢里。”
李游待她说完,才话锋一转:“倦空君呢?他先前不是与神女大人形影不离的,今日怎的不见了?”
哪壶不开提哪壶。
望枯不悦:“死了。”
禹聆与李游面面厮觑:“……”
望枯:“倒是禹聆,世道这么闹,我以为遍地都是声讨不快的人,磐州百姓如此安分守己,倒是让我意想不到。”
禹聆幽叹:“他们闹过的,但给了钱两,又能如何?人还是走了,自己也不知何时会随这离去之人一并去,此事了无尽头,折磨来去,也只是让自己耗尽气力。何况如今磐州百姓心绪低迷,商贾开张或不开张,也只是看能不能聚来几个好友,款款旧话。剩余的农户、屠夫、小贩,能归园田居就通通归园田居了,事事萧条个彻底——此事朕难以干预,亲眷比钱两的份量重太多了,无论怎么帮扶都无法更改这一局面。”
望枯懵懂明白:“……是啊。”
这场战乱看似不见血,实则,是往心口里回流了。
禹聆裹着外衣,亲自带领望枯去那檐下青苔,却阴风满路的大牢。
“有些妖怪心性暴戾,早已逃之夭夭的,剩下的这些,从未有逃离的心思。”禹聆贼眉鼠眼,与望枯耳语,又似当初那虎头虎脑的“新帝”了,“诶,这里头有没有你的亲眷,若是有,赶忙带走罢,看守士兵早就不想干了,说两句好话他就能给你放行,千万别硬碰硬!”
望枯:“好。”
她与李游相携走后,晨露未曦,一个个不见双腿的人从在牢狱的青石板砖里钻出来。
不同于李游的“相似”,他们的的确确是“魂灵”。
其中一个,竟是许久未见的凌嵘。
凌嵘面目依旧,却濡湿双眼:“望枯,太久不见,幸好你还安然无恙。十二峰借住妖界将晚城时,晓拨雪宗主也曾问了我一嘴,但我们鬼修众多,又给不出钱两,这才不曾跟去叨扰,只能来人间游荡。”
“不见战乱时,我便听了不少消息。天道毁了游风城,后来天道也毁了,辛言宗主死了,十二峰分崩离析,空桑山坍塌。”
“我虽不曾亲眼一见,却深知这些都是望枯的功劳。后来,我也想方设法打听过你与席咛的安危,奈何出了雾岫二山,哪里都相隔天涯海角,我只得在路上且行且看。”
“谁曾想,便碰到了天下大乱的时候。好几个鬼修都不见踪影,我们也想在这世道里出一份力。便在各地停了几月,磐州是最后了……见你还能安然无恙,我便宽心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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凌嵘处事稳当,便是多日不见,也知避着天子,却不知避着妖怪。让那一旁六根灵敏的妖怪听见,却换来微词。
“大伙儿!听见没!就是这藤妖毁了我们的游风城!”
“喂!低声些,这妖怪的功力不低,有大妖的气量,还有点佛光加身……来头不小啊,你不怕她一口吃了咱们?”
“我们的家没了!钱也没了!还有什么怕好的!”
“好了,都是天道的错,如今天道一报还一报了,城主也在想法子修葺,何必再言过去?”
望枯逐一看去,并未觉察到巫山妖怪的气息,便兀自宽心,大大方方问:“你们想出来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