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你可知父亲缘何为我取名为照?”
晴朗的四方天底,两个半大少年正挨坐在廊下的楣子上,彼时年幼的谢元贞摇头,束髻子的灰绿发带来回飘打,皆落在三兄元照坚实的臂膀上。
谢元照被这副天真模样逗笑,下一刻便挑起眉眼,拢着弟弟神采奕奕:
“大兄承祖训,二兄辟蹊径,三兄我,便罩着你和阿蛮!”
——
“头儿,血迹停了,该往哪儿追!?”
公冶骁率十余士卒追至一条僻静的民巷,前面又是条岔路,靠近转角的两侧墙边门洞对开,伸手不见五指。士卒们断了线索,举着火把也不敢贸然闯进完全的黑暗中,便想分散去岔路追,可刚抬脚就被公冶骁喊了回来。
“你父亲已认罪伏诛,你三兄却如你一般死不悔改,断了一臂还不罢休,我便只能提刀将他的半边脑袋削去——啧啧,血流如注,死得惨呐!”公冶骁张狂的叫嚣刺破了窄巷原本的宁静,阵阵幽风在字里行间穿巷呼号,令人忽然生疑,这样的院中究竟住了谁,亦或有没有住人。
身后的士卒们额角淌着汗,手中皆紧攥着刀,后知后觉的恐惧袭来,在饕风虐雪中生吞活剥了方才手起刀落的杀伐之气,并随着公冶骁的再次开口而衍生出一丝诡异的愧怍:
“出来吧——谢氏满门还等着你收尸呢!”
左侧院中忽然有石子滚动的细碎声响。
士卒们先是踉跄一步,随即异口同声——
“那边有动静!”“等等!”
公冶骁叫停了士卒,皱着眉沉思片刻,继而扫过其中一名士卒手中的火把,接着反而朝右侧的宅院踱了一步。说时迟那时快,下一秒他竟抄起火把径直朝里扔了进去——
“头儿!”
天寒雪干,廊下连片的木门沾到火苗便如同饮鸩止渴,顷刻间院中火光连片,照亮了公冶骁阴鸷的半边眉眼。只见院中最远端的折角处门洞塌陷,谢元贞和谢含章逃无可逃,藏匿的身形尽露无遗!
公冶骁扭曲的五官随着火势蹿起若隐若现,浑然如镶嵌于幽蓝门洞中的死物,但就是这样的一张脸赫然张开嘴,尖声笑道:
“抓到了!”
可几人正要冲进去,却听房门吱呀一声,竟还有个套衫大汉惊慌奔出:“着火了!?”
公冶骁身后举着火把的士卒便脱口而出:“官差办案,休得阻拦!”
汉子下意识要让步,却见那士卒说罢没来由缩了缩手。他便站定脚,借着火光一扫院中,才看见身侧数步开外有柄一模一样的火把,火势蔓延到另一边塌陷的门洞,那儿还站着两个浑身是血的兄妹!
“天杀的案子,做什么要放火烧俺家宅!?”
火光冲天,火把附近的门框已然摇摇欲坠,屋内烧得几乎钻不进人,汉子骂完了才反应过来,那里面正是他攒了一整年的粮税!
“老天不让俺活,你们这些官差也不让俺活!”
连年饥荒,令人绝望的烈火顷刻间吞没了汉子的粮食,也彻底烧红了他干瘪的双眼。汉子顿时怒发冲冠,抄起门边的锄头便向公冶骁他们掼去!
粗壮的铁锄在半空胡乱挥舞,汉子经年面朝黄土背朝天,端的是满身的蛮牛气力,眼下这么发了疯地堵在门口,几个人一时竟也翻不过他。
那边谢含章在四兄怀里听见门口的打斗,便钻出个脑袋往四下一瞧,天无绝人之路,借着火光,正巧让她瞥见一堆箩筐遮住的狗洞!
“四兄,那儿好像有个狗洞!”
谢元贞几乎快要抱不住妹妹,冻红了的耳边嗡鸣声不断,只大略抓住几个关键字眼。闻言他手一松放下妹妹,跟着她跌跌撞撞跑到墙根的狗洞,一大一小依次钻了过去。
“他们跑了!”公冶骁的眼睛一直追着兄妹二人,他摸不准那狗洞通往何处,便想赶紧退出巷子,往大街上追。
“你们烧了我的粮食就想跑!?还我粮食,还我——呃!”
公冶骁耐不住汉子纠缠,瞧准时机反手一刀便结果了他,转身的间隙还狠狠剜了身旁手软的士卒一眼——
“今夜老子大开杀戒,也不差这一个!”
等他们穿出巷子来到铜驼大街,正听见尽头的城门处传来撞门的闷声。
“什么声音!?”
公冶骁只顾着追兄妹二人,倒是身边的士卒先反应过来。他们都没见过这阵仗,一个个慌了神,只指着角楼上快要熄灭的狼烟,哆哆嗦嗦道:“头儿,五,五部来了!”
公冶骁扫过空荡的城门,满脑子还是追杀的事,只道:“贾昌有竹使符在手,调个兵也磨磨唧唧?”
有个老卒稍沉着些,闻言答道:“四营分散在东、西城门,想是赶来需要时间!”
说完那老卒偷摸瞟了公冶骁一眼,他咽了咽唾沫,不敢说的是:其他四营也未必有谢泓这把老骨头硬,灭门案既要瞒,那么其余校尉活不见其人,死不见其尸,定会认为中书大人听说儿子战死,已然拖家带口地跑了。又哪
儿还有主将阵前退缩,小卒死守城门的道理?
按着出发前的原计划,他们灭门夺符,抓住萧权奇与其余校尉做个口供,那么代李护军接管四营便是顺理成章。
可眼下该杀的人未杀尽,该抓的人又跑了,公冶骁别提多窝火,听罢他只往地上啐一口,骂道:“他娘的偏撞一起了!没他们挡在前头,你我也难保太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