顾翁戎叹口气,“玥娘,你扶好你阿娘,跟着我们。”
六娘放下帷幔,忧愁地?交叠着双手?。
玥娘跟在他们的车后,及至傍晚几人才挤出了城,路上一下子行人少了许多,空荡起来,他们才安下心。
顾翁戎将车赶到稍远的地?方,忽然?停了车向六娘道,“六娘,将你阿娘送至临安。”他抚了抚六娘的头,“六娘,照顾好你阿娘和你自己。”他眼中盈满泪,转身便走入人群中。
六娘茫然?望着顾翁戎的背影,愣了一瞬。
待她反应过来,跳下车,急着追上去,拉住他的手?,喊道,“阿爹,阿爹,你去哪里啊?阿爹…”
顾翁戎苍老?的面容哂笑一声,回头道,“六娘,我将你与你阿娘送出城,是尽我的职责,可我亦是汝阳书院的老?师,我亦得尽为师的职责,疫症乃是天?灾,可有些人却要将它酿成人祸,汝阳书院的学子可以不治身亡,但?不能死?在他们的刀下,我不能允许这种事情发生。”
六娘突然?一呆,她反应过来顾翁戎要去做什么,她慌慌忙间?,泪水噗噗簌簌往下落,她慌了神,断断续续地?说着,“阿爹,阿爹不能走,阿爹怎能舍下六娘和阿娘,自己去呢?阿爹,不要走,六娘,六娘和你同去。”
顾翁戎却不再理她的话,“六娘,若阿爹回不来,你要好好孝顺你阿娘。”他望了望她,转身便走。
“不可以,阿爹!”
“阿娘!阿娘……”六娘站在原处,转身焦急向马车内的顾大娘喊道,要是阿娘劝顾翁戎,他总会听的!“阿娘,你,快来劝,劝劝阿爹啊……”六娘一下下抽噎着,没办法说下去。
可顾大娘在马车里始终没有下来,待六娘再回过头,顾翁戎的身影却已被?人群淹没。
*
夜色浓稠,月华黯淡。
马车之上,端坐着一方如玉身形,他一身玄衫,薄唇紧抿,闭目而寐,岿然?不动,脸颊如刀砍斧刻般凌厉,可高挺的鼻梁之上却溢出一层层细汗。
车舆似是撞到了什么东西,他身形随着车舆陡然?一晃。倏地?一下,他睁开了眼。
那双眸属于幽枉地?狱的幽冥,狠厉猩红,让人不寒而栗。他轻轻蹙了下眉尖,猩红的眼眸里漏出一丝疑惑。
车舆又是一抖,他的身形随之一晃。
他感到自己五脏六腑似乎都在震颤。
他抬起手?,茫然?地?看着自己修长而骨节分明的指节。
在月光之下,他的手?苍白得不大真实,可他却分明地?感受到了它。
他又用自己修长的手?,抚上自己的脖颈,温热
跳动着的触感随即从指尖传来。
他缓缓抬眸,回想着才刚的一切。
车裂之刑,其痛甚巨。
他依稀记得,他听到了他浑身上下的骨头一寸寸地?分割碎裂,他看到了他浑身上下的每一寸皮肤都在撕扯拉拽,他嗅到浓郁的扑鼻的血腥气一浪一浪将他彻底席卷。
后来,后来如何了呢?
他轻轻歪了下头,后来,他见?到,有人收殓了他的碎尸。
一个穿着医女袍的小女娘,硕大的衣袍穿在她身上轻轻晃荡,将她娇小的身子完全裹住,她用布条将袍系在腰间?,她行动利索而安静。
她漠然?地?收殓了他的尸骨,脸上无甚情绪,没有恐惧亦没有悲伤。那是他最后一次见?到她。
他做了十年的校曹,他曾以为,十年了,他们都向前走了,曾经,永远是回不去了。
可这十年,他却在每个不经意地?瞬间?忆起她幼时见?到他会欢喜地?唤他一声孟哥哥的模样。他被?这回忆和痛苦反复地?鞭挞折磨。
后来,每逢路过她的医馆,他都会看到她在行医抓药。
他要一包决明子,她不抬头,淡淡地?告诉他,十文钱,然?后,不理他,转身再去称她的药材。
他握着他的药,独自走回亲军都尉府。
十年的亲军都尉府校曹,
他终于看着那些仇人一个又死?了。他心里谈不上多欢喜,谈不上多痛快,甚至可以说无甚情绪。他只是觉得,他应该这么做,他只能这么做。
后来,当?时陛下和他反目。反对他的一本本奏折参上去,说他依仗权势,玩弄手?段,紊乱纲纪,欺上瞒下。
他们毫不留情地?把他给他们的痛苦,又在诏狱中一一还给了他,他们也挥鞭质问他,一一数着他的罪行。
他们也说,他们是为了复仇。不知道为何,他当?时,只觉得可笑,他生平头回笑得那般畅快,是在诏狱中。
待到他被?拴套在牛车之上的时候。他眼前不是那些仇人,也不是他无疾而终的抱负。
他眼前,是一个扎着双螺髻穿着绛红色小袄的小女娘,精致的小脸隐在呵气之中,她拿乌溜溜的眼睛,充满希冀地?望着他。
她说要他陪她一起去摘梅子。她笑盈盈地?,嘴角绽着两个笑涡。她委屈地?,不舍地?看着他,她说她会把梅子都摘下来,再酿成酒,做成酥酪,送给他。
可他没应。
是从什么时候起,他再也不能,再也不敢靠近她。
当?他明白,他语重心长的阿爹,同他说的一句珍惜眼前人的意思,那命运的绳索已经捆缚住他的头颅和四肢。
他玩弄了一辈子得到权术,可终究被?权术玩弄。
他,却再也等不到她的酥酪和梅酒。
他后悔吗?好像,也不后悔,他只是能做的事,可他的阿娘回不来了,他的阿爹回不来了,至于她……
若是,能从头再来,他能做的更好吗?他忽然?落了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