霍时雯做记者出身,说话滴水不漏。她意识到宋麒做事都有自己考虑,既然他还没有向于曼颐全盘托出,她也只能委婉道:“他家里也出了点事。以前的话,或许还能帮他。结果这次不但没帮成,还把他连累了。有些人做事讲究那套父债子偿,推波助澜,叫警察把他关了一个月才放出来。”
“一个月?”
“总比那位主编幸运多了,”霍时雯说,“出来后有段时间,警察总上门查他,他就搬了家,和一些交好的同学也断了联系,不希望连累别人。他现在去学校也不多,除了课业,在一家机械厂兼做工程师……这都是方千告诉我的,我去探看游家那位姨太近况的时候,见过她一次。”
咖啡桌上蒙了一层镂花的布,于曼颐听得控制不住地用指腹摩挲那些镂空,她觉得自己的心好像也是这样,一个洞跟着一个洞。
“你去找过他?那你想要他现在的地址?”
于曼颐低着头,轻轻点了下。
“但他未必会留你太久,他现在对谁都很淡,不知道在狱里怎么了,”霍时雯从她的剪贴本上撕下一张空白纸,写了行潦草的字上去,“对了,你还没告诉我,你自己来上海是怎么回事呢……你家竟然愿意放你出来么?”
于曼颐不愿意抬头看霍时雯,她怕自己抬起头,眼眶里的水汽就藏不住。她用小拇指把那张写了宋麒地址的纸片拖到眼前,说话也只敢几个词组断成句:“嗯……放了,他们,放我走的。”
她说到最后一个字时,霍时雯忽然低头喝起来咖啡,假装什么都没看见似的,不再追问了。
于曼颐藏不住了。那张刚被拖过去的纸片上,落了一滴水,“啪嗒”一声,把油性笔的字迹,晕成了一大片。
第47章上海再会(三)
◎重逢时刻◎
找工作不成,但听到了宋麒的消息,然而也不是什么叫人欢喜的消息。于曼颐这一天过得疲惫无比,比先前半个月东奔西走地找工作还要疲惫。
回到旅社的时候,老板很热情地询问于曼颐找工作的情况,毕竟她今早看起来比平日都斗志昂扬。然而她只是摇摇头,询问他自己是否可以使用门边的那张桌子。
她租住的那间屋子里并没有桌子,和她一起租住的几位女客人似乎也不需要桌子。然而于曼颐发现自己是那种一定要有一张桌子的人,她前几日在这桌子上给自己写了一份简历,画了几张样画,还要剪裁报纸上的招工广告。
老板点头,她在桌子旁坐定,而后便按照霍时雯给她写的地址,在刚刚摊开的地图上寻找起来。
宋麒的新住处不在里弄了,他搬去了一处公寓,也在法租界里面,距离于曼颐所住的旅社走过去大约半小时。他们两个人之间的距离其实一直没有很遥远,于曼颐之前就有类似的感觉,如今被验证了。
她在地图上圈了个圈,而后将自己订在一起的招聘剪报翻到姜玉画师那页,用铅笔打了个叉——姜玉和陆校长到底有什么过节呢?她不知道,那面试的老师说“上海绘画界”,而于曼颐初来乍到,也没人引荐过。
她后悔刚才光顾着哭,没有问霍时雯是否有过耳闻。
新订的工作又都黄了,她还得再去买一份《申报》。于曼颐将那份地图摞到上面,盯了宋麒所在的那个小点看了好久,终于抬头看向一直在抽烟的旅店老板。
“老板,”于曼颐说,“我想问你一件男人的事。”
“……”老板灭了烟,被于曼颐这没头没尾的话弄得有些无措。
“就是……”于曼颐看着老板,听说他岁数不小但至今未婚,她看他面相和绍兴的布店老板娘还蛮匹配。于曼颐这样想完,又觉得自己有点对给人拉郎配对过于执着了,她一个逃了婚的人,看见单身男女的第一反应竟然还是搞配平。
但这并不怪她,她那件少女心事是去咨询的布店老板娘,如今她对一些年轻男性的心理产生疑问,她来问面前这位,这很难不让她把这两人联想到一起。
“你们男人若是日子碰到难处,”于曼颐继续说,“你还会愿意见到,以前认识的人吗?”
原来是这个问题。旅店老板立刻又点上一支烟,回答她:“这要看你说的这位是什么样的品行。”
“他很好。”于曼颐说。
“那应当不大愿意,”老板说,“像我们这样有品位的男人,遇见低谷向来都是要自己慢慢挨过去,很不愿意旁人来插手。另外还要看他这难处的大小,在上海滩混,的确有这规矩——不要被旁人连累,也不要连累旁人。”
老板说完这话就走掉了,而于曼颐一个人趴在桌子上,想起霍时雯在咖啡厅说“他现在对谁都很淡”,还说“他不愿连累旁人”,这话竟和老板刚刚说的后半句重合了。
宋麒……
她轻轻转过头,枕在了胳膊上。
他的确是一个很不喜欢连累别人的人,然而人与人之间的感情偏偏就在于这相互的连累。于曼颐侧着头将那张地图拿起来在眼前晃了晃,产生了一些新的想法。
她为这忽然出现在她脑海里的想法而恍惚。她以前要面对宋麒的时候,总是很被动,生气也总出自他的逗弄。但那把火烧过之后,她做事的时候总是不像以前了。
或许那场火烧的不止是于家,也烧了于曼颐心外的一层魔障。一个新的自己,从她心里慢慢醒过来了。
于曼颐隔天又跑去见了两场面试,当然没有入选,但她已经习惯了。旅店老板见她匆匆回来,再出门时却把百褶裙换了那身紫色袄裙,头发也从新潮的散发梳回旧样子,活像他家中那位从镇江接来的六旬老姨母。
“怎么突然弄得这样土?”老板皱眉道。
“就是要土一些。”于曼颐说,说着还从地上抓起一些土,特意拍打到衣服上,搞得自己尘土飞扬。老板更看不懂她了——哎,现在世道太难,年轻人找不到工作,个个都在发疯。
她土起来也不难看,眼睛亮晶晶的,神态很机敏,并非月份牌上那些鬼气森森的旧式女人,倒像是一个生机勃勃的现代人被裹进一层旧日的壳,每一步都雀跃着要把那外壳挣开。果然是人穿衣裳而非衣裳穿人,她只来了上海一个月,同一件衣服穿上去,样子就不一样了。
她临走前又对着地图辨认一番,记下路线,便跑出门了。
她白天去面试,走在路上已经接近傍晚。租界里面的民宅仍是一扇又一扇的石库门,延伸进去,是比外街更热闹的里弄。
走过了几条街,沿路的房子逐渐高起来,终于从三四层的小楼到了一片公寓区。于曼颐按照门牌找到霍时雯给她写的那个,抬起头,是一栋浅绿色的六层公寓,样子很时髦,家家户户窗外面挂了花。
一楼靠门处有一扇窗户,但窗户里面没人,这让于曼颐深感这世上所有门房都是齐叔。她四顾一圈不见有人拦她,便拎着裙子,一步两阶的爬到了宋麒所住的四楼。
一层两户,宋麒在东侧。于曼颐将耳朵贴在门上听了一番,没声音,也意味着家里没人。门口放了个废弃但洗净了的花盆,于曼颐把那花盆倒扣过来,正襟危坐地坐了上去。
裙角拖在地面上,宽大的袖子又罩住腿。她用双手抱着膝盖,将一侧的脸贴在膝上,半闭着眼睛等宋麒回来。
*
哪怕是上海,这时候的穿衣风格也是很混乱的一段时日。一条大街,左边是洋行,右边就是当铺。
倒也不是洋行里的人就穿西服,当铺里的人就穿长袍。人们的区分仿佛并不严格,三人并肩而行,长衫、西服、中山装,后面或许还有一位,穿着马褂戴着墨镜和一顶瓜皮帽,实在是……很混乱的场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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