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怔怔问皇帝:“那是什幺。”
“拿过来看看。”
绥绥喉咙里涌上一阵腥甜,她一面喘息,一面道:“是……是李重骏幺?”
皇帝没有说话,他收敛了笑意,岁月坠着他眼角眉梢,又阴暗又悲哀。绥绥又看了看贺拔,身不由主地走了过去。一瘸一拐走了过去。
贺拔穿着极繁复的盔甲,头盔严严实实地遮住他的脸,灯火幽暗,连眼睛都看不清楚。
绥绥闻见血的味道。
是他身上的,还是盒子里这颗人头的?绥绥跟李重骏在军营里混过,知道擒了贼王来,都是砍下人头来证明。
“恭喜你,贺拔。”绥绥两只手去抚摸那血腥气的木盒,低声笑了,完全没有讽刺的意味,是真的替他开心,“这下,你又要升官了……我不怪你,真的。”
贺拔一动也不动。
绥绥忽然低声说:“有没有什幺法子……杀了我?”
她擡起头,怔怔地睁着大眼睛,额角都隐隐崩起了青筋,却没有哭出来,只是大眼睛上蒙了层水壳。血气上涌,一张狐狸般妩媚的脸愈发娇艳欲滴,她语无伦次地哀求道:“我不怪你,真的不怪你……我们每个人都身不由己……求求你,念在我们认识了一场,有没有什幺法子,杀了我吧,我不要死在他们手上……”
她感觉到贺拔的手也在微微发颤,他似乎想说什幺,可绥绥等不了他了。
再拖下去,皇帝要察觉了。
绥绥见贺拔没有反应,忽然抢过他手中的木盒,发足就向殿外奔去。
殿外是呼啸的大雪,严密的雪花被灯一照,反应光亮,白昼一样。她冲着光亮跑出去,可是她知道,外面没有光,没有日头,只有一座又一座的宫殿,一重又一重的宫门,她听到皇帝的呵令,听到身旁混乱的声音,一定是侍从们七手八脚挽上了弓箭,不等她跑出这道门,就会被万箭穿心,绥绥却紧紧抱住了怀中的盒子,更加快了步伐。
然而剧烈的颠震袭来,她失重地倒下去,只听咣当一声,那盒子脱手,甩在地上摔了粉碎,里头血淋漓的人头已经成了骇人的紫黑,乍一看简直不像个人头,骨碌碌滚远了——
“不要!——”绥绥凄厉大叫。
眼前的一切乍然碎裂,她仿佛看见七岁的自己,她看着爷娘死在乌孙人的弯刀之下。为什幺!为什幺她爱过的人都一个一个,这样残忍地死去了。
“李重骏!李重骏!你这个混蛋!”?她哭着大骂。
绥绥疯了似的扑过去,后面那人拉着她,她对他拳打脚踢,放声大哭,她从没哭得这样惨烈,杜鹃啼血,在至深至暗的夜里,“放开我!放开我!贺拔弘!你不杀了我就放开我!”
但那个穿铠甲的人把她生生拽回来,紧紧地揽在怀里,绥绥猛得屏住了呼吸。
这个人不是贺拔。
他没有说话,甚至没有看她,他的手指那样冰凉,按在她脸上,只按了一按,绥绥就恍惚像从滚水跌进冰水。
与此同时,皇帝和杨梵音也感觉到了不对——
人头骨碌碌滚到御榻前,杨梵音骤然变色,皇帝一怔,立即明白过来,站在台阶上大喝:“来人,杀了他!”
暗卫从四面八方涌出来,黑鸦鸦涌入这大殿,兵戈厮杀之声不绝于耳,绥绥眼前一黑,随即天旋地转,只当自己没命了。不多时,四周平静下来,她才发觉自己是被那人按在了怀里。
那人扯下头盔,殷红的锦带下是那张她再熟悉不过的脸。
绥绥心下轰然,太激烈了,一时不知是什幺感受,只觉得那股腥甜又涌上来。她忙用手掩着了嘴,瞪大了眼睛。
李重骏对她笑了一笑。
也许辽东的风霜十分严酷,数月不见,他的眉眼更冷硬了,但这一笑,却像带着无限的温存与依恋。
但李重骏很快擡起头去了。
“陛下莫慌,是儿臣。”
李重骏又笑了笑,却和对绥绥的笑天差地别。他瞥了眼地上的人头,“骠骑大将军杨敬思引兵哗变,意图谋反,已被儿臣镇压,斩首于辽水河。儿臣来时又见瑞王携三百兵甲囤于承德门外,此时日落宫门早已落锁,儿臣怕十三弟另有所图,只得派人暂将他们关押起来。该怎幺处置,儿臣进宫来讨陛下的意思。”
冰冷的大殿里,许久没有人出声。
方才被砍杀的侍从仍倒在血泊里,有太子属下,亦有皇帝的暗卫。
不知过了多久,皇帝才又开口,绥绥看见他方才有瞬间的发震,这时的气息却很平匀:“那朕倒要问问你——九郎,你打算如何处置你十三弟?”
李重骏也许说了什幺,也许没说,绥绥听不见了——倒在他怀里,她方才感觉不到的疼痛,这时都涌上来,还有喉咙里阵阵的腥气,她再捂不住,哇的一口吐了出来。
一口血,溅到李重骏的盔甲上。
溅到他手上。
李重骏微微一怔,也顾不得去管皇帝,慌乱之下四处呵命,“来人!太医!快去传太医。”
他这样子,分明就是要自己当家作主了,皇帝大呵了一声“我看谁敢!”
李重骏直直地瞪着皇帝,毫不退让,亦高声道:“还不快去!传给神策将军,就说是我的话,太医院谁敢不来,当场斩首示众!”
神策将军是禁军的头领。
倘若连他亦臣服新主,那便是真的没希望了。李重骏呵命着,不住地擦拭绥绥的唇角脸颊,又低头轻声道:“不要害怕……绥绥……哪里不舒服,嗯?没事的,就要来了,你看着我,不会有事的……”
其实绥绥知道她不会有事的。她今日受了太大的刺激,千愁万绪堵在心里,吐出来倒好多了。可是李重骏这样语无伦次,捧着她的脸小心翼翼地哄她,像哄小孩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