晏琳琅唇畔的笑意一僵,随即目光涣散,软软朝前栽倒。
殷无渡及时捞住了她下沉的身躯,少女柔亮的黑发飘散在冷雾萦绕的水中,如墨色晕染,平添三分妩媚。
温香软玉,严丝合缝地贴合着他的臂弯、他的掌心。殷无渡的呼吸略微一滞,随即若无其事移开眼,抱着她起身。
哗啦水响,带起一连串淅淅沥沥的水珠。
少年腕骨冷白,系着的红绳手链在她潮湿的黑发中隐现,交织出一种浓墨重彩的靡艳之色,满身水汽随着他步伐的走动而自动蒸发殆尽,衣裳逐渐轻盈,恢复素日的干爽整洁。
走到一半,他兴致来焉,好奇地掂了掂臂弯中的重量。
好轻,像是一朵花,一瓣云。
只怕拿去称斤卖了,都卖不了几个钱。
“很坏很坏。忘恩负义,自私薄情,神鬼不容,罪大恶极……”
殷无渡不吝于用最坏的字眼儿形容自己,慢慢垂落的眼睫看起来有种与他性格不符的柔弱乖顺。
晏琳琅终究还是捂住了他刻薄的唇瓣,轻叹道:“算了,不想说就不说了。不管你过去是什么样子,现在的你是拥有言灵之力的神明,不可以再这样咒自己。”
殷无渡一顿,随即恣意一笑。
他拉下晏琳琅捂嘴的手,唇瓣不着痕迹印在她的纤纤指尖,看起来像一个意外的亲吻,问道:“所以,晚晚将自己关在这里一天一夜,到底在钻研什么?”
“第五样神器。不知为何,天机卷一直无法显示金系神器的下落……”
想起什么,晏琳琅歪坐在垫子上,问殷无渡,“对了,我在桎心花的回忆中看到了他与魔族的交易,好像有提到他们在找的一样东西,叫做‘神明心’。天机卷对此物讳莫如深,你可知它是什么?”
“还能是什么,‘神明心’自然就是神明的心脏。”
殷无渡自在而坐,冷不丁抛出一个大秘密,“传闻只要吞下某位神明的心脏,便可取代他在神界的位置。”
“九天之上竟有这般残忍的竞争?”
晏琳琅感慨着,忽而双臂环胸,投给殷无渡一个意味深长的眼神。
殷无渡仿佛看穿了她的未尽之言,默然片刻,一本正经道:“是,本座不仅吞了老玄溟神主的心,还杀了不少天仙、神官,日日用他们的心脏下酒吃。反正本座是大恶人,做什么坏事都不稀奇。”
晏琳琅一见他这语气,便知他是在吓唬人。殷无渡牵着晏琳琅的手,直至回到客房中仍未松开。
他在窗边的美人榻上坐下,晏琳琅仍往前走,猝不及防被他拽住,便后退一步跌坐在他腿间。次日,晏琳琅见到了白妙所言那个“长得很好吃”的凡仆。
是个文文弱弱的少年,样貌不算俊美,胜在气质独特出尘。他宽大的布衣袖袍用襻膊束起,身量清瘦板正,做事有条不紊,看起来不像个凡仆之子,倒像个饱读诗书的儒修。
加之长得白白净净,的确看起来“很好吃”,难怪妙妙会将他与剥壳的鸡蛋、冰镇的荔枝肉作比。
许是难得遇到晏琳琅这等不摆修士架子,容貌气质又出众的少女,少年趁着斟茶布膳的功夫聊起天来,说灵泉城的风土人情,说昨夜浴神节上那场从天而降的金色甘霖……
“自去年冬开始,城中陆续有瘴气滋生。眼下疫病消失了,百姓们都甚为感激,就连城主也下令减免了一年赋税,今年约莫能过个好年呢。”
少年不卑不亢,眼底却隐隐透着欣喜,就仿佛他亲眼见了那样的盛景一般。
去年冬?
她去年出事亦是在冬末,难道是巧合吗?
晏琳琅不由多看了少年几眼,柔声一笑:“才减了一年赋税?你们城主好歹也是个化神期修士,自个儿寿数漫长,施起恩来却抠抠搜搜的。”
少年见她发笑,面颊飞红,忙低下头道:“仙子有所不知,对于我们这些没有灵根的凡人来说,一年的安稳已是难得。城主不曾借‘祭天拜神’的由头加收赋税,便是万幸了。”
正说着,一旁的殷无渡忽而顿了茶盏。
玉盏触碰桌面,发出清晰而突兀的响声,连一旁专注啃糕点的白妙都眨巴着眼看了过来。
晏琳琅还未说话,那少年却是挪动膝盖,面朝殷无渡行了个礼,体贴问:“仙师顿盏,可是在下沏的茶水不合口味?”
殷无渡的神情淡淡:“你可知沏茶最忌什么?”
“愿请仙师赐教。”
“是多嘴。”
“呀,疼不疼?”晏琳琅回到暖阁,斜倚在坐榻上翻阅公文,以缓过胸口紧绷的那一丝不适之感。
不稍片刻,玄青于门外汇报,说是奚长离已自行离开六欲仙都。通天塔底层,孤灯投下一圈昏黄的光晕,间或传来铁索窸窣的细响。
奚长离在这跪了一天一夜。
他白色的长发垂于腰际,苍白的唇瓣亦是紧抿着,整个人的气质越发寡淡,呈现出一种风雪俱灭的清寂。
其实这缚身的仙链着实没必要,他现在很冷静,神智很清明。
昨日他只是一时激动,行岔了气。
即便他真走向了堕魔的那一步,他也会立即自裁谢罪,保全昆仑弟子的尊严,绝不会给自己、给宗门留下半点污迹。
可有两个问题,他想不明白:
如果晏琳琅真的已死,那陪他在幻境中度过无数个日夜的女子是谁?
如果幻境中发生的一切都是假的,他元神中的剑伤又是从何而来?那柄消失的情无恨又去了哪里?
一个猜想在脑中反复打磨成型,奚长离的心绪起了波澜,周身凝固的血液开始恢复流动,仿佛绝望之中窥见一线天光。
他睁开了眼,琉璃色的眸子恢复镇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