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垂下眼睛,抬手覆在程克青的手臂上,应声道:“我记着。”
程克青缓缓松开手,推了他一下,“去吧。”说着像是下定了决心,转头进了屋。
而有的心苦之人,是抱着与痛苦共沉沦的决心坠落入沼泽里,要亲眼看着自己切碎了揉烂了,化成一滩泥最好。
无澈跟在谢耘身后,忽而惊讶道:“谷主,您后背上怎么洇了两条月牙似的水渍啊?”说着他抬指一摸,“还温热着呢!”
谢耘脸色一抽,好似背上附了块又重又烫的烙铁,心烦意乱至极,他加快步伐,“快走,速战速决。”
声未落地,人竟已扔下无澈独自疾行而去。
无澈一路小跑追上去,嘀咕着:“奇了怪了,哪见过他这么急性子的时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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议事厅,三十六峰长老齐聚厅内。谢耘推门而入,长老们神色严肃,端坐一隅,等待着今日这场腥风血雨的主角登场。
谢耘眯着眼睛一一掠过为首的几名长老,厉声道:“谁先来?”
“那我就不客气了,谷主,我老头子说句公道话,咱们鱼渊谷可从来没有出现过私自出谷的人,咱们守峰这么多年,哪个出谷不是要层层请示?”鸣龙峰的齐长老双眉倒竖,一对铜铃眼凛凛威风。
虎踞峰的孙长老紧跟其上,手中的两枚铁核桃转得飞起,他啪的一声将核桃倒扣在方几上,悠哉道:“这人可不是普普通通的人,那是鱼渊谷的谷主夫人。至于是不是谷主徇私枉法,让她取了灵津玉砂丹,可是真不好说。”
“老孙,你这话说得就过于不堪入耳了,什么叫做徇私枉法,历代谷主与夫人协管药库,用得着你个糟老头子过问么?”南雀峰的徐长老摩挲着酒葫芦,意有所指。
“你可别忘了!程克青可是未过庙堂,别的不说,连成婚仪式也不曾有过,我的话如何难听了?”
“嘿!你个糟老头子!”徐长老提起葫芦欲砸向对方,不料葫芦空中飞起,吴三七抢先一杖敲碎成一团粉末。
幸好酒已饮尽,并未误伤到他人。粉末洋洋洒洒荡在空中,谢耘一掌拍过,那层粉末受了指引飘散出去了。
吴三七铁杖一墩,怒斥道:“都要倒反天罡了么?”
整个议事厅鸦雀无声,众长老纷纷看向正座的谢耘,皆正襟危坐,噤若寒蝉。
谢耘双眸一沉,凌然道:“我竟不知何时起,诸位要替我来坐这个谷主的位置了?”
他的眼神锋利似寒铁,斜晲过孙长老,朗声道:“程克青多次救我于危难之中,若是没有她,我早已死在了梁州、昶州,我将她视为珍宝,如今却是轮到你来说三道四么?”
吴三七撑在铁杖上的十指骤然紧缩,他不得不换了个姿势缓解心中的不自在。
孙长老应声抱拳俯身道:“属下不敢,还请谷主海涵一二。”
谢耘看也不看,偏过头丢下一句,“我看你这长老之位,也该退位让贤了,下去领罚吧。”
孙长老瞪着眼睛,讶然道:“谷主,您为了外人要责罚我?”
谢耘修长的手指一点案几,肃声道:“再一再二,可不容再三再四。”
“谢耘!你少不经事,难辨忠奸!我一片冰心,日月可鉴,今日无论如何也要给我们一个交代!”孙长老死死钉在原地,双手抱拳巍然不动,身后十几位长老逐一出列,紧随其后。
“请谷主给我们一个交代!”
“请谷主给我们一个交代!”
众人七嘴八舌,沸反盈天,几乎要将整个议事厅房顶掀飞了天。
谢耘脸色阴沉,正欲开口,忽然大门猛得撞开,飞进来一神色匆匆的男子,一进门便匍匐在地上,浑身抖似筛糠。
吴三七训斥道:“何事慌慌张张!”
地上的男子抬起头颤着嗓子道:“谷主,不好了,夫人……夫人她跳了潜江台!”
“夫人……夫人她跳了潜江台!”
此话一出整个议事厅倏然噤声,适才叫喊的一干人等被这一句话掐住了嗓子般,倒吸一口冷气不敢吱声。陡然生出这般变故,又涉及“潜江台”这一特殊之地,众人皆惶恐不安看向谢耘。
“啪”的一声震响天际。
谢耘一掌拍向手边的红木案几,红木全部化为齑粉,一连将近身的十几张方桌也震得四分五裂开来。他双眼锋利,咬牙厉声道:“人在何处”
地上的男子战战兢兢回道:“先开始是夫人在潜江台旁驻留,守卫的几人上前提醒夫人危险,只可远观,要离得远些,夫人也不曾靠近,足足在台边站了估摸有半个时辰,守卫的人才忽然发现不见了人影,大家过去搜罗时,夫人落脚之处,只留下了一片琉璃碎片。”说着走上前摊开手,呈上一片青蓝色的琉璃碎片。
谢耘夺过一看,熟悉的青蓝色,琉璃碎片还残存着花瓣的纹路。这是程克青生辰时,自己赠予的青花琉璃剑坠子。
他五指猛得一用力,碎片划破了掌心,红色的碎片晕染上青蓝色花瓣。
芬荣何夭促,零落在瞬息,她终究是去了。
谢耘握紧掌心,任由琉璃碎片扎进血肉里,足尖一点,飞身赶去潜江台。
无澈只身追上谢耘,提心吊胆道:“谷主,那可是潜江台,要不我替您去瞧瞧,您先回酽松轩或者竹里馆寻寻?说不定夫人在家里等着呢!”
潜江台,这简简单单的三个字,是谢耘短短数十载人生的梦魇。
那是娘亲香消玉殒之处,是谢妤支离破碎之所,是谢晏身负重伤之地。
现在,潜江台成了程克青葬身之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