至少如今站在顾九思面前的沈星河,仍是一副半大娃娃的模样。
只要沈星河一日不变,顾九思便永远不会越界。
于是,顾九思便默认了这个称呼。
可后来,先反悔的,是沈星河自己。
顾九思也记不清是何时,又发生了什么。只记得他们相见的第一年秋日,沈星河将那个被磨平的箭矢送给他时,他就突然发现他似乎已经有段日子不再喊他哥哥。
他总是什么都不说,又或是像他记忆中那般,一字一句,连名带姓地唤他顾九思。
顾九思也曾问过他为何改口,当时的沈星河并没有回答。
其实改不改口,都没关系。因为没有人比顾九思更清楚,越界与否的那杆秤从不在于一句称呼,一直都在他的心里。
如今顾九思会提起哥哥,也是因为沈星河这两年忽地又将称呼变了回去。
顾九思细想一番,发现沈星河的这次改口,倒也不是没有征兆。
因为沈星河又一次喊他哥哥的那天,问过他,“长大后的我是怎么称呼你的,也喊你哥哥吗?”
顾九思没想到他会这么问。
他一边想沈星河怎么会想起来问这种问题。另一边又想,若是以后的沈星河真的喊他哥哥,他怕是要准备一万个留音同貌石把这景象录下来,好好看个千八百年。
顾九思越想越觉得有意思,实在忍不住笑意,“你可从来都不喊我哥哥,也不会喊我哥哥。”
“一次也没有吗?”
顾九思听见他这般问,笑着回道,“嗯,一次也没有。”
他不清楚这个问题的答案对沈星河有什么意义,只是自那以后,沈星河便又开始喊他哥哥了,甚至比他三四岁时喊的次数还要多。
这其中最有趣的不是沈星河喊他哥哥,而是顾九思发现,沈星河喊他哥哥时神色如常,神情不变,耳朵根却会偷偷泛红。
分明觉得害羞,仍是要喊,也就不能怪顾九思总想逗他。
宫中宴会缺席不了多久,此时更是能听到正式开宴的礼乐之声。
沈星河知晓时间来不及,也知晓顾九思既然这般说,便不会让他送他,最终还是离去。
便是如此,临走前,他还不忘关照顾九思他在寝宫备了瓜果蜜饯和话本。他一会儿便回去,希望顾九思别乱跑。
顾九思嘴上答应得好好的,却也并没有直接回去寝宫。他在宫中逛了一圈,七拐八拐绕到膳食坊拿了一只梨后,又来到了他刚进幻梦境时找到的那棵树上。
直到坐上树枝,看着天上皎洁的明月与星河,顾九思才重重叹出一口气。
今日是沈星河十五岁生辰,是他的束发之年。凡人到了这时成童,从此逐渐脱离少年之时,及至二十加冠成人。
这原本是沈星河应有的人生际遇,可顾九思也没有忘记沈夜升曾经说过,沈星河的风光霁月是他从十六岁至二十六岁,整整十年没有闭眼睡过一觉,日日夜夜殚精竭虑换来的。
顾九思在这宫殿待了许久,亲眼见识过沈星河经历的诸多苦楚,却没有一样能够使沈夜升所说的一切成立,更不可能跟那座云梦城中唯一一个不用禁酒的南风馆产生联系。
太傅不能,沈夜升不能,他们的娘亲不能,甚至连那位凡人帝王也不能。
顾九思想不通十六岁的沈星河究竟经历了怎么样的动荡,也不敢去想。
可幻梦境的日子过得实在太快,快到顾九思生怕他只不过睡了一觉,沈星河不敢宣之于口的噩梦便悄然来临。
顾九思正思忖间,忽地听到底下有人声响动。
他垂头看去,沈星河换了一身衣裳,头发束起。他脸上似乎波澜不惊,失控的心速和沾染泥污的衣摆却暴露了他找不见他时的慌张。
顾九思这才恍然意识到,他心事想得太久,宫中的宴席早已到了尾声。
他正要为自己的乱跑道歉,就看到底下的沈星河对他张开手,一字一句地道,“九思哥哥,过来。”
迷雾
夜间忽地落下雪,散在池塘里,又在顷刻间消失不见。
这是沈星河十六岁前最后一个冬日,一如往常,没有半分波澜。
顾九思在无人的寂静中想,那未能知晓的动荡尚未到来,便已经让他连片刻的安心都寻不得。他陷于恐惧,却到底不知这恐惧究竟因何而起,又将因何而终。
就在他低头沉思间,薄薄的积雪上传来细微的脚步声,由远及近,慢慢地及至眼前。
顾九思循着声音抬头看去,沈星河站在亭外。他肩上是白色的落雪,怀里是黑色的大氅。
飞雪从他漆黑的发丝滑下,落地时又被寒风裹挟至远方。
顾九思看他片刻,忽然笑了起来。在沈星河朝他走近时,他说,“你可真不招人喜欢。”
这句话轻飘飘地,似是还未落地便转瞬被风吹散,沈星河的脚步却重重一顿。
他就那般停在那里,既不上前,也不退后,只有一双眼睛一瞬不瞬地盯着顾九思。
那张本应看不出情绪的脸,也偏生让人体会到几分说不出的意味。
顾九思想,真像个受伤的小狼崽,心里的难过藏都藏不住,脸上倒总是又倔强又爱逞强的。
他状似无意地笑了笑,伸出双臂,那大氅便如预料般倏地落在地上,一人将他搂进了怀里。
熟悉的热度传来时,顾九思忍不住轻叹,沈星河怎么会不招人喜欢呢?
便是他,也仍旧喜欢他喜欢得紧。
岁月如流水般消逝,十五岁的沈星河身量长高了不少,模样也逐渐脱离了稚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