长街之外,尽是天青。
别人眼中的闹市,与许鹤山眼底完全静下来、慢下来。小贩手里的量衡,商客囊中的飞钱,比繁花锦帛更入他眼。只有此处,才养得出天下第一税源。整个三吴之地,水道通达,商贾云集,虽无关隘,却是必争之地。
此行不去姑苏,只因姑苏林氏便是林伯祯本家一族,绝不可能倒向李鉴。而在将来,姑苏也必然同延陵一般,任他簪花侧帽过。
“到了。”许鹤山在伸手一拦,朝前望了眼走远的周重五。李群青还在计较那花在头上是否体面,此时立即回过神,跟在他身后拐进一条深巷。
在一线天下,他们走到那巷子的尽头。自人家晾晒的衣裳之下探出身来,李群青向外一望,不由地喟叹一声。
眼前流过浩浩江水,是南北运河。
传说当年此河修筑,用尽了前朝的国运,却成了恩及后人功业,至今千里赖通波。眼前码头处舟船簇拥更甚,更是来往客商下江左的第二大站。
许鹤山与群青都身着黑袍,在其中并不扎眼,唯有鬓上芍药灼灼。几人在一侧看见他们,笑吟吟地请他们喝小满酒,被许鹤山一一挡过。
走到几处棚前,听闻有人摇骰子笑乐的,他直接挑帘进去了。里头的人并不认识他,停了手中动作,只听他问:“你们这里,可有人卖盐引的?”
“这话可不敢乱说。”一个白净面皮的道,“你是北边来的吧,听了谁的鬼话了?我们这里,早就不做了。”
“意思是先前做过?”
“前几年生意做大了,上边都通天呢,多纳些税钱就能换盐引,免得还要在那沙州雇人垦荒地。”那人道,“现在圣人不是天下巡盐吗,这行当不好做了。”
许鹤山听明白了,笑着过去,在赌桌前坐下,道:“我若非要从此处买盐引,如何?”
“那倒也是我家老爷一句话的事。”对面也咧开嘴,“这样吧,咱们摇一轮,比比大小。你骰子的点数若是大过我,那就卖你一百斤;反之”
他拿手一指群青:“你的丫头,卖给我。”
群青半身在帐外,面上未发作,手已握紧了剑。那边许鹤山面不改色地答应下来,棚里头的人一阵起哄,那骰子便被推到方桌中间。
白净面皮的先动手,他将那骰笼在袖中一倒,声色乍显乍灭,一手托出来,将盖子掀开了,见是四五六连点,加作一十五。这算是个顶大的数,旁边的齐声叫好。
许鹤山抚掌三声,将那骰笼捞过来,也自袖内一晃,掏出来便拍到了桌上。
“后生,你是不是不大会?”一个长髯的在一旁说了句,屋子里的人便笑起来。许鹤山摆手说非也,将那筒子一掀,三个骰子全是六点,顿时满座满座无声。
“我可没有出老千。”他道。
他的手法看上去是依葫芦画瓢,那白净面皮也说不出什么,摆摆手说罢了。李群青却在后头,眼睁睁看着许鹤山在底下动手脚,别过脸去对着棚外笑了。
她听李鉴说,许鹤山少年时也是标准的纨绔,什么基胜楼长乐坊都是人家玩剩下的,只是此人赌艺实在不精,好在脑袋聪明,偷奸耍滑还是会一些的。
“无妨,兄弟,那盐引卖给你。”白净面皮道,“我们不为难你,一是人无信不立,二是那盐引实在烫手。这样,一百两白银,一百斤盐引。”
“太贵了。”许鹤山道,“据我所知,京畿之地,盐最贵时不过四百文一斤。”
“你也不像是老百姓。”那边一人冷笑道,“别当我们不晓得,有的是达官贵人高价收拢盐引,用盐压布衣一头,好做一方土皇帝。”
原来如此。
许鹤山点头,起身对他们行一礼,回头对群青道:“拿我飞钱来。”
他在其上盖上萧氏钱庄的印信,又画了押。对面的接过去看了眼,仿佛很了然,遣人取来盐引凭票,用匣子装了,推到他面前,道:“早说是老爷的人,也不必如此麻烦了。”
“做事得按规矩。”许鹤山道。
他捧着盐引离开那码头,引着李群青一路沿着河岸向上游处去。潮水沾湿二人鞋袜,远远看见一艘舟船,一人于船头挥手,正是萧家管事的周重五。
“已安排好了,使君先上了船。”他道,“几位,潮平岸阔,一路顺风。”
许鹤山向他道谢,自己登了船,却不入舱内,只站在船头,待那江风灌满袍袖,一只白鸽箭一般过来,羽毛般落在他肩侧。
群青将自己写的书信绑在飞奴脚上,问他:“正使可有什么要同小师叔说的?”
“并无。”许鹤山垂眼,“我已然功德圆满了。”
一切连环,首位相扣。
他其实更好奇,自己那张飞钱究竟会飞到何处,白净面皮家的老爷又是何人。或许终有一日,那飞钱会重新被端到他面前,以另一种面目,送他人下地狱。
毕竟飞钱上,他将萧家钱庄的印盖倒了。
逐臣第三十三
谢之问是被退园看门的小厮摇醒的。
是夜月明星稀,有人也敲门,将那门环叩得急促无匹。谢之问高声问了几遍,只听见外头是个女子,重复一句话道:“孟侯在否?”
“哪来的野妇。”小厮嘀咕一句。
谢之问听出了蹊跷,叫府兵在门侧架着刀枪,自己将门拉开一道,才提着灯看了一眼,便急忙将那所谓“野妇”请了进来。
来人正是何昶发妻安人王芙。
谢之问请她进来,一路提灯将她领到正堂。孟汀府上迎来送往的事都是他在操办,他虽不过问庶务,却也能多少猜到王芙的来意,好言安抚了几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