何昶在一旁静默地站着,看李鉴提笔快书。自从他身体恢复后,要事都是亲自过问的,奏书几乎是立达御前,内阁、通政司等都只保留文书。
“那坠凤的事”
“不用在意。”李鉴搁下笔,淡声道,“防民之口,甚于防川。事既然发生了,再巧妙的说辞也有掩饰不住的一日,越是用拥堵之法,越是成事不足。不如随他们议论,天也不会塌下来。”
“陛下,难道真的要无为处之?”何昶声色平稳如常,却带了点焦灼,“陛下可知道那些坊间传言是如何说的吗?传言都道,是大理寺查案时摧塌幻师楼,触怒神灵,才招致祸患。还有还有,说陛下你才是”
“那年兄你说,他们所言是虚是实?”
何昶一顿,敛眉道:“为虚。”
“既然是假的,那我们何必要怕。”李鉴站起身,笑道,“比起那些话,我倒是更好奇于那个上奏折、叫我写罪己诏的。他是哪个官署的,叫什么名字?”
“柳钟仪,字南冠,是新到任的通政司参议是,他是接臣的任。”何昶沉吟片刻,“我认识他,是个爽利诚心人,年纪与孟侯一般大,先前在东都做官。”
“年纪不大。”李鉴一哂,“柳公子,有个好父亲。”
“陛下,此言差矣。”
李鉴颇有些意外地望向何昶。何昶鬓角汗湿,怪自己多言,却依旧硬着头皮道:“柳大人是读书破万卷的儒生,能耐与巧思,绝不逊于臣。”
他方说完,正恐惧自己触了逆鳞,只听外头有人被宣入见。一抬眼,便见那柳钟仪自外头进来,一身崭新绯红官袍。
柳钟仪走到李鉴书案前的阶下,施施然提衣下拜,从容不迫地道:“微臣见过陛下。”
那一双眼底,自矜,天真,意气风发。
“你应当知道寡人为何要见你。”
“微臣知道。”柳钟仪大义凛然道,“臣上奏请陛下向天下罪己,求四海安平。此举必然触怒龙颜,微臣已然置生死于度外”
“非也。”李鉴道。
他自书桌后转出来,在柳钟仪面前的一级阶上席地坐下,虚抱着膝,垂眼看过来。柳钟仪生于官宦家,胆气又高,干脆抬眼直视这位帝王,道:“臣跪请陛下明示。”
他看见李鉴面孔时,还是不由地在心中惊叹一声。早知道陛下年轻,他此刻却无法将面前这霁月清风光景的少年人同朝臣口中的玉面罗剎等同起来。
果然是,百闻不如一见。
“罪己诏。罪己诏有何用?”李鉴轻缓地说着,语气却笃定得不似在问询,“你也算饱读史书,难道真有今日帝王罪己,明日天降太平的事吗?”
“不曾有。只是安抚人心为重,臣以为若能下罪己诏,便可叫天下安心,维稳局势。之后再动作,也不算迟。”
李鉴听罢,托着面颊笑起来。
柳钟仪被他笑得不寒而栗。他头一次见李鉴,捉不透此人的行事作风,只好沉默不语,那眼看一侧的何昶。
“我方拟了诏书,要直隶开放四境,让救济粮食运输入冀州等地界。”李鉴收了笑,起身回到案前,抬手将那墨迹已风干的卷轴抛了过去,柳钟仪连忙双手接住。
“带回你们司,润色一番,就让户部安排下去。”李鉴道,“明日我会遣人去问。”
“是。”
“那臣也告退了。”何昶在一侧连忙道。看李鉴点了头,他连忙下了阶,暗暗地伸手抓着柳钟仪的袖子往外走。柳钟仪自觉还未进完言,没打算转身,腿肚子便被人踹了一脚。他吃痛,又不敢吭声,被何昶拽着走出了太极宫才将人的袖子甩开,不解道:“何大人,你这是做什么?我要进言,这是臣子本分”
“你糊涂了?陛下哪里要你这样的本分?”何昶骂道,“本就有人在散布传言,说陛下即位违背天意。你让他下罪己诏,岂不是叫他承认?如何,难道要他退位不成?”
“我绝无此意!”柳钟仪幡然醒悟道,“多亏何大人,否则真是祸从口出。”
二人并肩走了一阵。两侧官吏来往,二人时不时朝熟识之人作揖,除此外一路无话。终于上了朱雀大街,两侧人声鼎沸,烟火气浓郁起来,将人也染得松快。
终于,何昶有些憋不住,试探道:“令尊近日可好?”
柳钟仪轻哼一声,将一把玩扇自怀中抽出,弹腕开扇,眉目间还残存着些纨绔的玩世不恭,却已然被冲淡得不成样子。
“我没他这个爹。”他道。
【作者有话说】
破防周结束啦
每次感觉要轻舟已过万重山的时候总是会发现一山放过一山拦…
大学就是最好的无限流(确信
归途第五十五
李群青低下身,拾起了被掷在地上的诏书。那书文在眼前一掠,只是只言片语,便全指向了直隶四境封闭的关隘。
她斟酌了一会,道:“崔大人如此失仪,若是有言官在侧,少不得参一笔。”
“有你在也一样。”崔宇杨冷声道。
他面无喜怒,单凭目光竟能刺得人胆寒。李群青不畏惧,却也一时对不上话,只立在堂下沉默着。
直隶有燕京,曾为前朝大都。曾有人建议要将直隶之名更改为河北行省,却也不了了之。这直隶如其余行省一般有了巡抚与布政使司,却还是叫“直隶”,空有其名。布政使权力尚重,能决断诸多事宜,包括四境道路封闭与否。
“陛下此番若是要降罪于我,我也不意外。”崔宇杨阖上眼,“他不是要怪我救济流民不力。他是要,把这行省真正变成‘直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