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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86节(第2页)

第200章秋阳

积蓄蓬勃的少年意气,在张沐昂扬欲言的一瞬间攀至殿穹。年轻的绿衣文官脑海中,毕生所学的辞藻文绣,沈思铺陈,如江涛翻雪。

在最高的浩浪即将湮没他的颅顶时,张沐仰头看见了中书令冰冷中略带戏谑的目光。那目光点点迫近,如白尺寒泉寸割着所经过的每一块岩石,顺着绢蓝色宽大的袍袖,垂落而下,化作午夜时分的禁漏,一滴一滴,将他心中尚存的那一丝恐惧滩化开来。

原本高昂的语调,在张沐再度开口时已减弱了些许,若非皇道大义与孔孟圣言执桨掌舵,他或许早已堕向暗流的深渊。

“既然秦州各有南北,两分胡汉,不若令分安定、天水等郡各为二,择良才而任太守,使南人、羌胡、北人各居一方。太守执政,政令所出,朝发夕至,圣德广被,民物滋繁,增置郡土,释民之劳。各有桑麻、丹漆、布帛、鱼池、盐铁,足相供给,两近京师。既得地利之便,又得百姓欢心。世人虽贪大郡以减轻官事繁琐,吾却不忍小民颙颙蔽隔而致忧苦。得治如此,车骑将军国之栋梁,自可辟任中枢,抑或是南下荆襄抵抗楚国,又何须在细枝末节等郡县庶务上亲力亲为?”

分郡啊,陆昭长吁。

自古分郡之策也并非没有,譬如会稽分于吴,吴兴又分于会稽。至于天水郡,先是从陇西郡中划分而出,前朝又分广魏郡与略阳郡。安定郡则是从北地郡划分出来,而新平郡又脱胎于安定郡。

这样一个策略摆在台面上,陆昭也不由得感叹魏钰庭手下人还是颇有实才。这个提议,便是把自己的兄长高高挂起,踢出方镇之位。而且借由秦州侨民杂居问题,对方则提出了分郡这一策略。

寒门在世族这些年的崛起与壮大中,有着最为致命的缺点,那就是行政人才的断档,一时间拿出一个大郡郡守是不可能的。但若令大郡一分为二甚至一分为三,每一个郡的执政范围便小了很多。这对世族来说并不称美,可是对于寒门来说,无异于抵消了自身执政能力不足这一劣势。

王济似抓住漏洞一般,驳斥道:“不可!若郡县空虚,则本末俱弱。本朝开自天下板荡之乱,今日削除方镇,一时虽足矣矫尾大不掉之弊端,然国以浸弱。若敌至一州,则一州破,至一县,则一县残……”

啪嗒!

玉声琅琅,陆昭手中的象牙笏板,似是有意无意碰到了帛带上垂缀的玉璧扣,如振霜雪。王济也敏锐地察觉到不妥,即刻收声。

元澈的目光静静落在陆昭身上,只见她面色依旧平静,双手似乎不曾动过。

“削除方镇,国以浸弱……”元澈嘴角微微扬起,思绪中似有思罔,“王令如此说,是觉得当年削藩之举,也是错了?”

王济噗通跪倒,不敢再发一语。

随之而来,元澈的心底倏地一沉,两个字悠悠浮出脑海——党争。他脱口而出的责问,是不是引发了党争?

陆昭方才便意识到,魏钰庭请这样一位刚正不阿,清廉如玉,熟读孔孟并以拯救万民为己任的纯直书生搅入局中,绝非立言这么简单。

张沐年少耿纯,满心满眼充满了意气,如此激荡的情绪看似在政治场上破绽百出,但是也极易为上层利用,借此引发非此即彼的对立言论,而这种言论则会以最不易察觉的方式,将整个执政团体引入党争。而党争的底色,便是路线斗争。

路线斗争,政治中最残酷的一种方式,它的结果只有一个,那便是一方完美胜出,一方彻底离场。撕裂与矛盾被以最大限度公开化,以后大家就别管什么大目标,莫论对错,先把对方往死里整。一旦局面走向此处,由于出自皇帝集权的需要,大局的重心仍会向寒门倾斜。如此一来,即便今日世族可以取胜,但来日必将在其手下毁灭。

刚才她打断王济,已未来得及,陆昭明白,现在她必须亲自出面阻止了。

陆昭徐徐从百官队列中走出,待至张沐身边的时候,侧首看了看他。

秋阳如漫天金屑,透过大殿厚重的隔窗,辗转于绮疏青琐,最终在地面冰冷的黑色石板上浩荡铺开。当它照耀在张沐的面容上时,仿佛暖春忽至,洒金抛玉一般的明亮热烈。

其心皎然,如秋阳之明。其气肃然,如秋阳之清。陆昭的目光纡缓漫过张沐的面容。他不过三十岁许,面容白净不曾有一丝一毫的沧桑之态,双手亦洁白如玉,未曾劳事稼穑。

即便张沐生于寒门,但陆昭仍能想象,那是一个怎样生于瓦屋之下,长游于春亭之上,农耕劳作有父母担待,衣物帷幄皆出姊妹之手的富家子。他说话的时候,眼神明澈,言辞飞扬,举手投足间,似乎从不曾经历枳棘与险恶。与此同时,陆昭也明白,这样耀眼的秋阳既没有坚以百谷的暴烈,亦无摧陨群木的凌厉。不过是暑至于温,寒至于凉,象牙塔里的烛光,仅此而已。

可若不注意,猛添灯油,狠命打翻,亦可烧毁七级浮屠。

“殿下。”

几乎是在她开口的那一刻,元澈所有的目光与思绪全盘收回,在玉石摇晃的旈冕下,急切的投向了陆昭。

“圣上钧意,尚书令怎敢违逆。方镇本出自《晋书》列传,方才尚书令所言方镇之所指,不过是二三郡之总长,持节督事,然而大政赋税,皆从中枢。凉逆封而为国,可谓藩国,所辖已近八郡,纳相国,辟百官,政令不从,德光不著,倒与方镇不可同日而语。旁者不论,并州之赵安国,冀州之舞阳侯家,益州之阴平侯,荆扬之苏瀛,皆为方镇。这些忠臣良将,北屏胡马,南却蛮夷,也未见有恶于国。”

魏钰庭见陆昭已经出面,自己亦出列回道:“陆中书虽可在词语的细枝末节中做出文章,但纵观前史,自古方镇出,末世近,人君丧权,性命颓危,殷鉴未远,中书缘何不查?”

“方镇出,末世近?”陆昭忽然轻轻一笑,“詹事,秦之沦亡,未见方镇,王莽之乱,何出都督?王朝末世,自是由内而外的腐朽,已至无可救药的地步。朝廷无力,设立方镇以保护百姓,集中力量以抵御外敌,卿不见魏武初战横扫蹋顿?不见窦融张远安抚羌胡?祸国之肇非在一方镇,一都督,而是在立于此位的本心,立于其背后的人事。”

陆昭反驳后,旋即面向元澈道:“所谓刺史督军事,非在牧民,而在镇抚。河洪出自溪流,唯树万里长堤可以阻之,民乱出自乡厘,唯集一州之力可以杜之。干弱支强虽不足取,干强支弱难道便可立足于乱世?且不说外忧,如今京畿乌云未驱,便要将陇右分而离析,来日平安,是否也要各州刺史皆效此法,回归中枢,以待国用?”

陆昭冷眼扫向魏钰庭,既然对方要玩党争,那她不妨扩大打击面。如果对方不想让事情到此为止,那么她也不介意借助中书印与长安方面的资源,来联络各方,共同扫清魏钰庭等寒门执政派。反正选择另一个,结局也是你死我活,倒不如趁着世家一体的优势,先行打击。只要秦州能够自立,那么陆家便是彻底势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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