江定安面色平淡,修长柔和的小山眉不曾皱过一瞬,眼睛尾部微微翘起的眼褶如同小扇,倒是窦掌柜担心地看了她好几眼,有心宽慰她几句,发现她毫无波澜后也就放了心。
趁着事端平息,香坊众人各归其位,江定安悄悄拿起脚下那方青花木小筪。
她想试试里面的香料,研究清楚到底用了何种原料,又是如何熏制的,竟能效仿真正的莞香三四成香气。。
正想寻个僻静之地打开,蓦然回忆起聚兰斋瘦掌柜倨傲的面孔,动作稍滞。
前来购香的女娘出身显赫,瘦掌柜何以不惧她们背后的势力,反而光明正大地向她们出售假冒莞香?
若是这小筪里面的香料有害,可使人成瘾,又当如何?
她向来不吝以身犯险,只是代价太大,收益太小,不划算。
看来,还得与杜筱清合作,看看这所谓的莞香,究竟是什么东西,又是何方妖魔鬼怪搞出来的。
江定安眼底情绪复杂,记得当年,南越一带制莞香最好的人家是李家,天下扬名,四海皆知,就连远在长安的圣人都赞道:“李家莞香乃天下第一香也。”
十年离索的光阴没有冲淡她的记忆,江定安垂下眼睫,随即将青花木小筪寻了个地方放好。
她褪下脏了的披帛,上着素莲色上襦,下着青麻布四折裥裙,即使浑身皆素色,亦未傅粉施朱,依旧明艳不可方物。
彼时,装满青花木小筪的板车进了武候铺,众人七手八脚地将其卸下来。
一个小厮凑到杜横耳边低语,不知说了些什么,他原本有些阴沉的面色突然好转,环顾四周,四面都堆满了灭火的溅筒和水袋,环境与杜宅大相径庭。
他不愿待在此处,索性拱手与首领告辞:“杜某家中有事,待你们检查完了,再送回寮步香市即可。”
首领疑惑地看着他:“白夫人不是要寻瑞兽么?怎么不送往杜家?”
杜横懒得解释,随意撇了一眼立在板车旁的杜筱清,语气散漫道:“不要了,”
首领尚且不明所以,杜横已经一蹬马镫,骑上高大的雪驹,扬鞭在一众家丁小厮的簇拥下离开。
杜筱清对杜横说的话浑然不在意,好似没听到一般,自顾自地查看木筪,指尖摩挲着上面的纹理,目光微凝。
青花木温厚,有防水耐燥之用,这木质像是来自琼州的,沈莲塘带来的莞香亦是产自琼州,白家的祖籍也是琼州。
沈莲塘,莫非是白夫人外祖家的人?
同居一车
当日还未入夜,临江而坐的武候铺起了火,熊熊大火将一切付之一炬。所幸武候铺众人大多下值在民巷中用晚膳,并无伤亡。
江定安听到这个消息时还在香坊中,打点手尾准备下值,闻言手微微一滞,一双圆融的明眸中不见意外之色。
宝安县中专司火防的武候铺无端起火,无异于无风无浪的阳沟里翻了船,处处透着古怪。
只怕与那批假冒莞香脱不了关系。
板车上那堆青花木小筪究竟是真的被大火焚烧殆尽,还是被有心之人劫走,也不得而知。无论如何,她已经帮杜筱清找到了那批香料,千万抵赖不得。
杜筱清也该兑现诺言了。
江定安并非心急之人,她本打算下次见到杜筱清再发问。
随即收拾好手尾,将那一方小筪带在身上,行在香市中。
却忽然被人叫住:“江娘子,我家郎君想和你谈一谈。”那道男声浑厚有力,是杜筱清身边的武官玄圭。
江定安循声望去,玄圭一身干练黑袍,立在一辆紫檀马车旁,向她招手示意。
她走上前去,提裙上了马车,丹青色裙摆逶迤,轻轻曳过车辕。
随后在马车内坐定,一抬睫便看见了端坐在软舆上的杜筱清。他身上穿的还是今早那一身浅绯袍,纹绣的红彪流光暗转,束在窄腰上的九环白玉蹀躞带下的小勾悬着玉柄银刀。
瞧见这柄银刀,江定安不由想起初见杜筱清之时,他夺刀杀马,害她不得已将常用的剜香刀束之高阁,思及此处,低垂的圆眸泛起波澜。
她向来内敛,语气依旧柔和:“杜长史,我帮你找到了那批香料,你是不是该兑现诺言了?”
杜筱清往茶几上的空茶盏中倒入热茶,雨后龙井的清香在这一方空间氤氲开来,随后将茶水推向她,“江娘子,慈不掌兵,义不掌财,聚兰斋与寮步香市分号合并之事尚无定论。”
江定安用手指拢住茶杯,并没有饮,茶水的热气拂面,熏得她白皙的面庞泛起薄薄的一层酡红。
杜筱清又道:“你说,我该用何种理由举荐一个声名不响的娘子担任掌柜”
他话中似有推诿,言下之意便是恕难从命。
江定安指尖一紧,压下心底恼怒,仔细斟酌杜筱清的话,忽而从中窥见一丝转机:杜筱清说她声名不响,不足以服众,若她积德立威,未尝没有转机。
只是她不肯再轻信此人了。
即使一时无法坐上掌柜之位,她也得在杜家人身上讨些好处:“杜长史,无论那批香料是否保全,我都帮你找到了它,于情于理,你都得给我一些酬劳。”
杜筱清道:“这是自然。”
他答应得如此痛快,不在江定安预料之中,她本想拿袖中那只四四方方的小筪做筹码,此刻语气和缓道:“请杜长史给我一些银子。”
杜筱清本以为她会说出什么苛刻的要求,谁知只是索要银钱。
他顿了顿,指尖探进袖囊中,取出一只暗花织锦钱袋,搁在茶几上,落下那一瞬,隔着一层布料发出金玉与木板相击的脆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