杜筱清没有说话,望着隔壁高台上饮酒放歌的杜父,他年事已高,黑发混着斑斑银丝,两鬓稀疏,举着金樽与一群商贾贵吏高谈阔论,不复俊朗的容颜依稀可窥见年轻时醉玉颓山的风姿。
他陡然想起一双凄楚含情的眼,那双眼的主人蜷在冷帐之中,直勾勾地望着廊庑的方向,一直到死都期盼再见那人一面。
“让他们把寻找李家娘子一事放一放,想办法截下那批信件。”
-
江定安教了一上午杜婥如何射箭,只是石弓对于女娘来说还是过重,她聚力的法子效仿伐沉香树取香,杜婥没有伐过树,自小到大更是从未碰过粗活,养得一双手娇嫩软白,力道软绵绵的,教了数遍还是不会聚力。
杜婥射箭十次有八次掉在地上,还有两次箭未上弦就掉了,她也不恼怒,随手放下长弓。打算改日再来。
江定安已经在此住了一日,她起先托跑堂传话,命陆皎暂时打点香坊,不知现在如何了。
她本打算今日便回金鳌洲聚兰斋,谁知杜婥硬要她多留一日,盛情难却,只好答应下来。
用过午膳后,杜婥在竹帐中小憩,江定安闲暇之余在林莽中采了些野草果子,用帕子将苦楝子包裹起来,取了碎石细细碾碎,碾出汁水,再把汁水涂在衣袂上。
苦楝子与合欢皮相克,若是杜横不长眼来寻她,闻久了只怕会昏过去。
虽说现在杜横看起来还算正常,但江定安深谙防患于未然的道理。
她包起帕子,根据记忆找到天柱山中的一脉溪水,掬起一捧溪水洗净了手,这才快步回到马场。
等到夜幕降临,竹帐中烛火幢幢,琉璃灯盏中火光流转,忽然有个女使叫江定安去取昨日换洗的衣裳。
江定安正准备出去,盘腿坐在榻上的杜婥忽道:“为何要江娘子亲自去取?”
女使眼神飘忽,烛光下看得并不明显,“江娘子的衣裳用料与各位主子的不一样,为免和底下女使婆子的混在一起,还请江娘子亲自走一趟。”
这个理由还算合理,江定安来时穿的是一身麻布裥裙,对她来说,料子很是合身舒适,但是远远比不上杜家人所用的绸缎绫罗名贵。
女使把衣裳分开来晾晒也无可厚非。
听到这番解释,杜婥没有再阻拦,在琉璃灯下把玩小弓。
江定安跟着女使走出竹帐,缓步行在各个大帐的过道之间,不知何时四面烛火越来越昏暗,热闹的人声逐渐消失,四下寂静,环顾四周只能看到几个零星人影。
女使领着她走到一方小帐前,旋即在帐外止步,“江娘子,便是这里了。”
她回头却看见江定安在数米外站定了不动,温和柔美的圆眸浸在黑暗中定定地看着她,眼中透着令人畏惧的寒意。
“江娘子?”女使迟疑地唤了一声,江定安已然意识到不对劲,沉默着一步步地往后退去。
见她已经发觉,那女使也不再伪装,微笑道:“我们公子有请。”
公子?莫不是杜横?
是杜横也不出奇,毕竟他与杜筱清素有龃龉,在他看来,她与杜筱清关系匪浅。
此番怕是想要借她来报复杜筱清。
江定安往四周看了看,却发现暗处走出几个五大三粗的镖师,个个体型壮硕,如同一座座小山,严严实实地挡住了出路。
既然无法脱身,那只能会一会杜横,想法子拖延时间,也不知杜婥何时会发现不对劲。
忽略那女使眼中明晃晃的威胁,江定安掀开帐帘,径直走进去。
这个帐篷看着虽小,内里却是满满当当,四处堆着箱箧杂物,大概是个储物的地方。
绕过堆得高高的箱箧,江定安看见杜横坐在一方黄花梨太师椅上,身旁放着一张酸枝小几,小几上摆着一盏茶并三两只倒扣的茶具,还有一只软布包裹。
竹帐中十分昏暗,只有一盏照明的玻璃小灯挂在杂物堆上方,向下投下一点微弱的黄光。
“杜公子何故深夜邀我前来?”江定安一边问,一边从善如流地拿起布包裹,打开一看,果然是自己的衣裳,上面还有皂角的清透气息。
这套襦裙不能再穿了,江定安有些可惜地想。
未料杜横突然道,“杜筱清捕的那只雕鸮,是送给你的。”他话中并无多少疑惑,比起质询,更像是已经笃定。
若是被他认定自己与杜筱清羁绊颇深,怕是走不出这方竹帐了。
江定安心中紧绷着弦,外表却看不出分毫,在杂物里择了一只木椅,与杜横相对而坐,语气轻松,大方承认:“是又如何,”
杜横面色骤变,在他发难前,江定安缓声道,“杜筱清想要利用我收拢香坊人心,以便他与你抢夺家产。”
说到此处,她忍不住蹙眉,“他又不肯给些实在的,只愿意把这些免费的野禽赠予我。”
她话中的轻蔑和嫌弃不似作伪,杜横沉默下来,阴沉的黑眸久违地流露出茫然,问道,“什么算是‘实在的&039;?”
“当然是金子银子了,”江定安答道,“二公子您说,若是有人托您办事却不给报酬,不知您愿不愿意为他做事?”
杜横竟然顺着她的思路仔细考虑了一下,“还得看是何人,若是熟人,随手相助亦无不可。”
“杜公子豁达,只是我家中贫寒,迫于生计”江定安没有说全,留给杜横想象的空间。
“杜公子财大气粗,若是愿意赠予一二,我也可以弃暗投明。”江定安低声道。
昏暗的烛光下,她圆融的眼眸说不出的温柔婉转,眉眼灵动皎洁,神态清正,秀气飘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