骨节分明,根根如玉的手指捏起纸笺,向来温润和缓的声音带着一夜未眠的低哑和倦意,“不必写这个。”
“难不成你想写——”江定安侧眸,对上那双晦暗阴沉的丹凤眸,识趣地将还未说出口的“休书”两个字咽了回去。
同样一夜未眠的少女仰头看他,语气带着体贴和谅解,“你今夜喝了很多酒吧?”
见他沉默,昳丽眉眼间似乎蕴着化不开的森冷冰霜。江定安起身,就要绕过他往外走:“我去找人给你熬醒酒汤——”
这一次,杜筱清没有再伸手攥住她流逝的衣袂。
看着她似乎很是有些慌乱的背影,他语气恢复了初见时的淡漠,淡声提醒,“不能和离——不然,你会很危险。”
无论是身为巨贾的杜问嶂,还是王畿派出的官吏黄远庸,每一个,对她而言都是位高权重的敌人。
闻言,衣裳素净,短簪简单绾起长发的少女脚步稍滞。
庭中冷月无声地辉映着她如玉的侧颜,鬓边的发丝未动,只听得她声如落珠。
“那这颠沛流离的十年,究竟算什么?”
自九岁起,她便家破人亡,独自一人蛰伏在杜家香号,在山麓林莽中做了十年的采香女,与飞禽走兽打交道,数次九死一生。
那些坚定地站在李家这边的香农,那些无辜的布衣百姓,为了一碗浑浊的稀粥,沦落为杜家三房手中供养白斑金翼使的棋子。
教她点香的俊美爹爹在三旬牢中度过了暗无天日的十年,被折磨得失去神志,只留下可怖扭曲的烧伤,以及一小节断舌,被冠以污名,人人唾弃。
向来强大温柔的生母含恨潜伏多年,眼中只剩复仇,甚至……不惜牺牲她。
那些重金购买煎香饮,醉生梦死的权贵,到底知不知道用来入炭点香的是虫尸?到底知不知道,即使尊贵如他们,依旧会被寄生,被榨取所有的血肉。
最要紧的是
今年的冬天格外得冷,最适合白斑金翼使生长。若是任由百姓这般无知无觉,焉知不会酿成大疫?
圆眸中落满了足以燎原的点点星子,粲然光亮,浮在表面的讥诮与仇恨锋利如寒刀,恨不得剜开仇人的肺腑,眼底又有隐藏得极深的忧虑。
所有情绪深深沉入眸底,只剩一片沉郁。
朝外的脚步声忽而折返,一只芊芊素手抽出杜筱清掌中的和离书。
少女手中扬着没写完的和离书,笑眼盈盈,柔软的檀口微张,吐出的话语却如冰棱一般尖锐。
“举棋不定,不胜其耦。
“所以,夫君,快点做出选择吧。”
说着话时,她的眼眸亮晶晶的,坦然而无畏,看起来对他的选择毫不在意,也毫无期待,带着焚山成灰的决心。
于即将破晓的天光中,凝望着她的脸,杜筱清只想到了诸如破釜沉舟,玉石俱焚之类的词语。
北风吹柳,似有花叶簌簌声。
“……我自然站在娘子这边。”
在冷月孤影与熹微晨光交错的那一瞬间,他终于开口,语气郑重,每个字都带着千钧的重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