秦镇邪不说话,只看着他们聊。几十年过去了,所有人都老了,有了孩子,有了孙子,谈起话会抱怨天寒腿疼,天热胃燥,有时也听不清别人的话了,大笑起来,会露出缺了一两颗牙齿的牙床,眼下的皱纹能跟嘴角旁的接上。
秦镇邪转着杯子,开心之余,难免落寞与凄凉。他的时间还很长,可他这群兄弟、这群朋友、这群家人般的人的生命,却渐渐地快走到尽头了。忽然,他察觉孟琅捏了下他手,秦镇邪没转头,紧握着那手,低声道:“阿琅,你第一次下山,看到所有人都不在了,一切都物是人非,是什么心情呢?”
“嗯我那时很伤心,也很茫然,还有愤怒。不仅仅是人不在了,连我住过的屋子、街道还有战斗过的地方,全都不在了。“孟琅轻声道,“那时候真难过啊,难过得恨不得大哭一场,可是一滴泪都流不出来,只是非常痛苦,就那么痛苦地一遍遍在那些地方徘徊着,拼命回想它们以前的样子。”
秦镇邪一愣,心疼道:“那你是怎么办的?”
“能怎么办?就那么一天天捱着,慢慢地,想起从前的事就没有那么痛了。”孟琅望着卞三秋几人,说,“这群人都是很好的人,你能遇到他们,真是幸运。要不趁着他们都还在,请人给你们画一幅画吧?”
秦镇邪眼睛一亮,说:“这主意好!”
他立刻拉了卞三秋一下,说:“卞兄,趁我们都在余桐,挑个时间,请人给我们画幅像吧!”卞三秋一愣,喜道:“你怎不早说?我们几人聚少离多,早就该画幅像了!我马上差人去找画师,到时候,大家都打扮好了来!哎哎,君稚,你听见没?秦弟说要画像!你这行头可不行!明天你跟我下山,好好置办置办——”
“画像!”君稚哈哈笑道,“老秦你怎么现在才想起来这事?忒狡猾了!我现在都快六十了!”
卞三秋乐道:“六十正好,到时候,人家看画像,估计都以为咱俩是他爷爷呢!”
“哎,这倒不错。但画个什么像呢?难道大家一排坐着?那样也太无趣了!”
“要不就像今天一样如何?”玉香笑吟吟道,“大家就跟今天一样,吃吃喝喝,开开心心的,画师就在旁边画,想必画出来的肯定不错。”
“这有意思!”君稚拍桌道,“就这么办!喝酒喝酒,喝酒!”
大家伙一齐举杯,六只杯子碰在一块,叮当一声,便成了下一次宴会的序幕。
这一次,大家可都是好好打扮来了。君稚花了老大劲把那油毡似的头发梳顺了,戴了顶神气的纱帽。卞三秋穿了身蓝色缠枝牡丹纹罗交领袍。卞逆慈梳了高髻,戴了首饰。玉香穿的比卞逆慈稍素一些,但也极雍容华贵。秦镇邪一改穿黑,竟穿了件榴花红的袍子,孟琅穿的是蟹壳青长衫,他俩戴了一样的碧玺串子,可谁都没有注意到。
宴会的地方就选在小月山,前有流水,后有高山,四周是修竹茂林,景色极幽美。玉香差人摆上小几、香炉、画屏、琴,又将食盒的饭食一一拿出,大家都倒上酒,在各自位置坐好,才请画师过来。
画师一来,只见锦绣黼黻,交相辉映,只闻檀香清幽,酒香醇厚,只听琴声悠扬,风声潇潇,再看座上老少男女,个个气度不凡,神采超然,他不禁叫道:“怕是众神仙来了!”
画师当即铺开帛布,运笔如飞。众人自喝酒,自谈笑,并不在意他。待到酒食吃尽,琴声弹厌,天色也铺上了一层深得发亮的蓝。众人纷纷起座,来看画师的画。大家看了都说好,卞三秋仍觉不尽兴,说:“这画这样好,咱们每人在上头题一句,凑成一首诗,如何?”
“这主意好!”卞逆慈笑道,“我先开个头:小月山中喜相逢。”
“我来接。”卞三秋轻松道,“曲水河边论三衡。”
“啊,这可是为难我了!”君稚眉头紧皱,仔细想了一阵,叫道,“有了,有了,竹啸常有琴声随——这句还不赖吧?”
“不赖不赖。”玉香笑着接道,“谈兴每催笑泪生。”
卞逆慈点头道:“这句传神,可现在只对了二联,还差两联。不知孟道长和镇邪能否一人对出一联?”
孟琅说:“我有一联,只是对得不巧,还望各位不要嫌弃。忽然灯照人影暖,方觉月上残羹冷。”
众人一齐看向秦镇邪,后者笑道:“最后一联是我的了!这一联我早就想好了,那便是:今年今日应不朽,此情此景当永恒!”
众人听了,都笑起来,齐声说好。卞三秋说:“诗是有了,可还没有诗名。大家觉得起个什么名字好?”
君稚道:“今天是四月十二,大家在山中聚会,十分尽兴,不如就叫四月十二宴饮乐,怎么样?”
玉香道:“既然这样,不妨把地名也加上,叫四月十二小月山宴饮有感。”
秦镇邪道:“就题这个名,清楚明白,最是合适。”
“卞兄字最好,让他来写!”君稚嚷嚷着,把卞三秋推上前,卞三秋却说:“我写题名可以,但对的诗,大家还是各写各的如何?”
卞逆慈颔首道:“这倒有趣,只是守真少不得要出丑了。”
“早知有今日,我小时候就多练字了!”君稚开怀笑道。众人一一写了诗,又在各自画像旁题名,收起画,三三两两朝卞家山庄走去,一路走着,秦镇邪兄弟几个又唱起歌来。高高低低地唱着,应和着,在深蓝的夜空下,在闪烁的群星间,久久地回荡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