程一清挂掉电话,站在阳台上发呆。有夜风吹来,抚她的肩膀与脚踝。一个多小时前,这里曾被程季泽吮吻过。她心里想,他跟她的关系里,除了婚书是真的,欲望是真的,还有什么是真?过去四年,她再不是那个只懂开士多、卖盗版碟片、捣鼓千年虫药的喽啰。但她一日千里之时,程季泽也在他的原点上实现了飞跃,永远比她更高、更快、更强。
身后传来脚步声,是他走了出来。一只手抚上她背,在她肩头轻吻,“这么晚,不回去睡?”
“睡不着。”
“在想什么?”
“在想你瞒着我注册的那一系列商标。”
“你查我?”程季泽搭在她肩上的手,轻动了动。而后,她听到他低声说,“事情太多,我总不可能什么都告诉你。而且,双程记是我的,也是你的。”
“但你以个人名下其他公司去注册,而非双程记。”
“我当时起意要抢注,是在你二叔冒牌双程记后。你是他亲戚,我防着他,也要防着你,当然用其他公司名义……这件事过去太久,我都不记得了。你还要为此猜疑我吗?”
“如果不希望我猜疑你,那你能不能当个值得我信任的人?”
程一清转过身,看着他,眼里没有风,没有雨,连感情也没有。她整个人也冷冰冰的,刚才那头火热的豹,现在冰冷如霜。冰霜裂开一个口子,呵出冷冽的风。这风里有昨夜程家那包装得和和美美的闹剧,也有她跟眼前这男人刚燃过的爱欲,只是现在,什么都冷了。
眼前男人的眼神,也已冷却。
“程一清,如果我不值得你信任,你为什么要嫁给我?”
程一清气得手脚冰凉:“如果不是爱你,你觉得我会因为什么嫁给你?我在你心目中是什么?妓女?还是捞金者?没错,你极度利己,利益至上,但谁叫我喜欢这样一个你?”
程季泽一时无话。良久,就这么站着,好一会儿,程一清说:“我累了,回去睡吧。”
她先上了床,身子贴着床边,背部朝向丈夫。程季泽上来,从后面贴住她的背,想将她捂热。但任他怎样拥抱亲吻,她的身体再也暖热不起来。两人别扭地抱着,虽开着空调,但仍觉身上粘腻。
程老太在她八十大寿的这个夜晚,睡得非常安稳。娣娣的前半生,饥饿战乱失亲,有什么没经历过?但她的子孙们,却用种种不快乐,为这个夜晚划下句点。程季康彻夜饮醉,何澄陪伴在侧,见证他绝不允许显露人前的种种失态。程季泽跟程一清几乎一夜无眠,次日一早,程一清离港回穗。
程季泽给她打过电话。两人都心高气傲,于她,是心寒丈夫的不可靠,于他,是怪责妻子对自己全无信任,于是说话间都没了感情,都公事公办。他说自己要留港一段时间,她说哦,没问他为什么留,他也没说要留多久。
程一清在心里想,自己这场婚姻,终究是名存实亡了。
她又想起来,从结婚到快离婚,她都还没跟哥哥说过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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这天天气好。程一清到楼下喝完一杯斑痧凉茶
南方尤其广东流行的一种传统中草药饮料,口感苦,可清热解毒
,买了大束鲜花,打了个车到番禺。程一明就葬在那里。
以前,她不开心的时候,会跑到这里来,在他的墓前,抱膝坐上半天。墓旁的小树抽出枝叶,又发黄掉落,又生新芽,无声听着她说,说高考失利,说创业失败,说遇人不淑。创办双程记后,她来过一次。枝头萌着嫩绿,鸟声啾啾。树叶黄掉时,小鸟想,那个女孩子可是很久没来了。它们不知道,人类可不依四季而活,分割他们时间的不全然是晨昏,还有忙闲。
但再忙,程一清这天还是抱着花到来了。
因不是清明,墓园幽静,只有看得见的工作人员跟看不见的幽魂。扫帚沙沙划过地面,单调的声音更显此地空旷。墓园大,她走错路,捧着花绕过来折过去,才看到人工湖。沿湖边往前走,上了台阶,不远便是程一明的墓了。
她走了几步,在看到有人蹲踞程一明墓前时,停了下来。
那人跟前置一个大铁桶,正往里投东西。手往里抖一抖,火焰往上窜一窜。她想,这是哥哥哪位朋友?还是个女孩子?
对方听到脚步声,回过头来。火光映着她的侧脸,程一清在这张脸上面,幻觉般看到了少女时期的何澄。但火光又暗下去。程一清再看分明,眼前的何澄,穿直筒连衣裙,肩膀上搭件针织衫,耳上坠子一颤一颤,像两朵小小的火苗,不正是被程季康改造过后的淑女么。
程老太寿宴后,两人再遇。跟此前每次碰面一样,都透着尴尬。程一清看着何澄,何澄看着程一清。何澄看了看程一清手上的花,程一清又望了望何澄手上捧着的——
《七龙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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