说着说着,人眼神又慢慢放空了,深黑的瞳仁被蒙上一层细薄的痛苦。
黎蘅这时想起来,是了,因为瞒着自己出柜的事情,简书这些年与家里老母的交流都显得生硬,有时害怕自己说漏嘴,只好给家里留下大片大片的沉默,就连过年回家也未能安生一次。怎么可能没有良心的挣扎?可挣扎过后,不还是咬紧牙关守口如瓶了?整个社会可能强加给他和梁潜川的指责、怀疑与唾弃,他全都用欺瞒一力担在了自己身上,可怜这样一个乖乖仔,竟然要为着一个不值得的人做到这一步。
若早知道那人最后还是会弃他而去,过去的简书会不会做出不一样的决定呢?
这个问题黎蘅在知道他打胎起就想问他,踌躇了很久,却终究没有问出口。——还有什么意义呢?人已经成了这样,难道还要再让他背上多一份的后悔吗?
简书的眉头锁得死死的,黎蘅看着便觉胸口闷得慌,在这巨大的伤痛面前,没有人能够找到治愈的灵丹妙药,简书如是,他也如是。黎蘅伸出手去用力把简书的手包进自己掌心,试图把那一点微薄的温暖输送进他的身体里。
“放心,老家那边我一定帮你处理好,以后别再干傻事了,休息吧。”
简书终于点点头,耗尽了力气一般闭上眼睛,眉头却还蹙着。黎蘅看他呼吸还是不太顺畅,就小心地把他拉开的氧气面罩又扣了回去,躺着的人仍没有睁开眼睛,但轻轻捏了捏他的手心,表示感谢。
叁、去者无形
(10)
简书是个遗腹子,出生时父亲已经过世了将近半年,这么些年都与母亲相依为命。两边的亲戚都早已经不联系了,如今老太太走,竟还是同村几个热心的人帮着简单操办了后事。关于简书的这些事情,黎蘅此前一无所知,这回听人说起不免感到一阵难以抑制的心酸。
心酸之外也自责。这么些年,自以为时时在意着他,却连这样的事情也一点没察觉。如果早点知道了,也许现在他就能少些痛苦呢?
简书醒来以后,医院就找心理医生来看了他的情况,被确诊为中重度抑郁症,需要通过心理疏导并辅以抗抑郁类药物进行治疗。黎蘅追着来的医生问了许久,把各种注意事项和细枝末节的东西全记了下来,唯恐再让人出什么差错。
简母火化那天,黎蘅临时雇了一个护工帮忙照看简书,怕他一个人待着没有安全感,还专门交代护工千万要一步不离守好病人。安置好简书,黎蘅自己则取好钱亲自往人老家跑了一趟,坐头晚的夜航去,给老太太选了一个位置不错的墓,又把丧葬费用全数结清,剩下的钱都包成红包分发给了帮忙的人,忙完又连夜赶着末班汽车回到市区,坐凌晨的航班回来,前前后后只用了一天出头的时间。
早晨七点刚过,黎蘅就回到了病房,轻手轻脚地推门进去,生怕扰了病人安眠,却发现平日里都要昏昏沉沉睡到将近中午的人此时却睁着眼躺在床上,紧攥着手机,目光殷殷地落在房门处,带着隐隐的忧虑,看见黎蘅进来,才像是终于放了心,冲他微微笑,唤了一句“阿蘅”。
黎蘅见到那笑容,却觉得心又是一酸,心理医生也曾讲过,抑郁症患者安全感低、离不了人,他却没想到简书会这样严重。看人眼底一片明显的青黑,便知道大概是连昨晚都没睡好。
护工就守在一边,见黎蘅进来,十分礼貌地起来打了个招呼,大概交代说早晨已经擦洗过,医生也来查过房了,病人情况很稳定之云云。黎蘅又额外给加了些小费便遣他走了,自己则坐到人病床边,慢慢替他摇起些靠背,又拿了枕头垫在人身后。
简书的眼神一刻不离追着黎蘅动作,等他终于安定下来,又慢慢收回目光,低垂了眼帘。
“昨晚没睡好?”黎蘅从他松开了力道的手中拿走手机,仍旧放回床头,这一次,简书的目光又追着手机过去,慌乱得像是拿走了他命根子一样。
黎蘅察觉到他的眼神,安抚道:“没事,我就给你放这里,随时可以拿到。”
简书这才笑了笑,感激地看向黎蘅。
“那个护工不好吗?是不是昨晚吵到你了?”
简书摇头,沉默了好一阵子,才轻声开口:“……浑身都疼,没太睡好。”
黎蘅这才反应过来,伸手要去给他捏背,却被他侧身避开:
“不用,没事的。”说完,又开始懊悔自己排斥的动作,唯恐对方会生气一般,犹豫地去寻黎蘅的目光,道歉的话辗转在唇齿间,不知该不该说出口。
黎蘅只觉得看着这样的简书,心就像是被放在烈火上烤,除了焦灼还是焦灼,带着绵长的痛。
“别担心,医生说这是抑郁症的常见症状,等你好了就不会有了。”他只能安慰。
简书其实没太留意黎蘅究竟说了什么,只是惊喜地发现对方竟没有因为自己本能的拒绝而离开,暗自松下一口气,手不由自主地伸过去捏住了黎蘅的袖子。
黎蘅一愣,小心地将另一只手覆上简书的手腕,见他没有推拒,才抚慰般地捏了捏。
“老家的事情都料理好了,等你好些,我们就回去看看阿姨,好不好?”
“下辈子,”沉默了很久,简书才开口,“希望别再遇到我这样的孩子,要一个孝顺的,一直陪她的,不要像我……”
黎蘅感到自己也不争气地鼻酸了,第一次开始不满起自己的嘴拙,竟不能想出一句能带眼前人离开绝望的深渊的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