神之寿数由天定,众神之下,却有多少人、妖的寿数由神定。这便是天地间最大的不公,在修道者,乃至仙人力量可及之外。
李灵溪看着妗沄飞走,与燕辞秋一样心有不甘。她知道天谴真实存在,甚至,她可能是在场所有人里唯一一个见过天谴的人。但,若有天神害了她至亲的性命,她是宁可遭受天谴,也不愿认命的。
不知江玦怎么想。
李灵溪看向江玦,果不其然,江玦的神色并不比桃山弟子轻松多少。他右手紧握横云裂,那剑柄轻轻颤动,显示着主人的心境在隐隐不安。
“江玦,”李灵溪扯动他的袖子,轻声唤他,“我们下山罢!”
他顺着声音看过来,淡淡“嗯”了一声,自然而然地走向李灵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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下山前,裴允清点人数,确认凤箫门弟子死伤过半。据公仪敏所说,有不少师兄弟是互相残杀而死的。
燕辞秋强忍了泪水给同门收尸,下山路上骂骂咧咧的,从轩辕骂到妗沄,最后又骂回轩辕。
“都是黄帝老头的错,若不是他先失信于妗沄,妗沄怎会积怨在心,让魔修一挑拨就上钩了。”
旋即脑筋一转,又去骂魔修:“路平原个歹毒的魔头,让本少主抓住你,定要将你关进九寒洞天,折磨到死!”
一路骂到了轩辕村,燕辞秋终于累了,跟在裴允背后一言不发。
轩辕村的百姓早已夹道相迎,备了热饭热菜和瓜果美酒,在他们与守山人分别的地方跪满一地。看到惨死的修士们,欢声低了,哭泣声渐渐而起。
裴允向村民传达妗沄的话,村民们争抢恐后地跑上山去,想亲自守护等待招魂醒来的亲人。
连续几日消耗,饶是灵力再深厚的人,也有疲惫的感觉。轩辕村民盛情邀请他们到家里暂歇,几番婉拒不下,江玦和裴允同意了。
村里有处大院子,是主祭之人的家。他们全家十三口人都在震蒙山丧生,因此院子暂时空了下来。修士们被村民簇拥着进去,始终不肯用无主厢房,只在院里安营扎寨。
人之悲喜,总难相同。
对于轩辕村村民而言,盘旋在震蒙山的魔障被除去,逝去的亲人又有了返祖还生之法,自然要大摆筵席,载歌载舞。
然而,燕辞秋满脑子想着梁因死前说的那几句话,坐立不安,终于忍无可忍,去跟裴允说了这件事。正好江玦来把帛书给裴允,三人坐在檐下阶梯,细细研究了半晌。
燕辞秋念着:“凤皇覆上,大合鬼神。玄乎其玄的,瞿师姐到底想说什么!”
裴允摩挲那帛书,察觉角落处凹凸不平,他用指腹抚摸,隐约摸出了一个字的轮廓。
允。
裴允一愣,心里已经明白,这八个字是独写给他一个人看的。“允”字笔画最简单,所以瞿盈川选了它做提示。
江玦瞧见裴允脸色,大致猜到了帛书与他自身有关。但裴允不想多说,江玦也就没多问,拍了拍他的肩便起身离去。
院墙外响起丝竹声,奏的是上古流传的喜乐。院墙内停着桃山弟子的尸体,全都拦腰而断,让人不敢细看。
李灵溪坐在院与院之间的门槛上,望着天星,不知在想些什么。江玦走来坐在她身边,过了许久也不说话。
院中,繆妙正在为死者贴净寐和安魂符。
对面檐下,燕辞秋还在絮叨“凤皇覆上,大合鬼神”。
李灵溪回拢神思,呢喃自语道:“……虎狼在前,鬼神在后,腾蛇伏地,凤皇覆上,大合鬼神。”
几乎是异口同声,李灵溪和江玦重复了其中一句。
“虎狼在前,鬼神在后。”
念完这八个字,李灵溪说:“瞿盈川想告诉某人,或某些人,危险潜藏在他的身边,而不仅仅在震蒙山上。”
江玦看向裴允和燕辞秋。
院外换了下一首曲子,比方才那段还欢快。
李灵溪说:“我很久很久,没听过这么有人味的曲子了。”
江玦默了少顷,“你是想说,有烟火气。”
李灵溪笑道:“是一个意思。”
江玦问:“你从前在长生门喜欢听什么曲子!”
李灵溪想了想,摇头道:“忘记了。”
江玦似乎迫切想知道答案,挨个列举道:“长生调,希吾神乐,封魔结阵曲……”
李灵溪打断他,“江玦,你是不是忘了我从长生门大火死里逃生的时候,还是个小孩子,小孩子怎会爱听这种曲子!”
江玦怔住,复又沉默下去。沈烟烟没有细说自己是怎么死里逃生的,但她每次提及长生门,都有一种让人全盘信任的熟悉感。
烟罗魔女与长生遗孤,竟然真的是同一人。她从魔火中死里逃生,却不知自己将要堕入魔窟,遭遇另一种劫难。
江玦想起写着妗沄名字的那块石头,顺势问:“烟烟,你如何得知,奇相石块上的第一个字是‘妗’字!”
“长生门有位长老,名为舒妗。我幼时见过她用仓颉字写的自己的姓名,今日与妗沄对峙,我也是半蒙半猜而已。”
在江玦的记忆中,长生门确有一名长老名叫舒妗,且舒妗对仓颉字的造诣,比苏无涯还略高一筹。可惜这般难得的英杰,已经与她苦心孤诣解读了半辈子的古文,一起消失在那场滔天魔火里。
喜乐奏到高潮篇,刚过子时。
院外丝竹忽而转为哀声,合着琴瑟与洞箫,奏出催人泪下的一段乐曲。
子时之前迎新生,子时过了送恩人。之后一连七七四十九日,轩辕民都只能披麻布,吃粗食,每到夜半齐奏哀乐,哭新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