但他仍然没有弯了脊背,直挺挺地跪在那里。即使被所有人视而不见,即使被扔在一边受辱,他也未出一言。
“沈二小姐,真是对不住……”原本正与沈路交谈的女人见沈随安进来了,立刻迎了过来,虽然她是长辈,沈随安是小辈,但此刻因为地位的差别,是沈随安坐在座位上,而那个女人弯腰过来道歉,“是在下教子无方,才让这个不成器的儿子冲撞了您……希望沈二小姐大人有大量,不要放在心上……”
看样子,她便是陆湫口中的母亲,陆守一了。陆守一正说着,她身边的男人眉毛竖起,掏出一把戒尺,狠狠往少年背上抽打了一下,低声喝道:
“见人来了还不快点道歉!没用的东西,沈家小姐也是你能肖想的吗!”
沈随安皱起眉。她看了一眼母亲,母亲没什么反应,眼中的兴味倒是挺浓,看样子只是想看戏。李侧君倒是往后靠了靠,像是被那二人吵到了耳朵一样,隐隐透露出不喜。
既然是这样,那目前的话语权还是在她手中的。
“没关系,”她站起身,语气如常,却主动走过去,拦住了那个男人的动作,“我不觉得自己被冒犯。”
“既然你们已经来到了沈府,应该也是想解决这件事情。”
“若是你们擅自对他动手,传出去了,旁人还得以为我沈家仗势欺人,连别人口头说一句玩笑话都得挨上一顿打,那到时候恐怕就不好收场了。”
二人因为沈随安的话噤了声。即使那个不认识的男人还想说点什么,也被陆守一给拦了下来。
“陆湫,”沈随安轻轻拍了拍少年的肩膀,温声道,“起来。”
少年的肩膀微不可察地晃动了一下。
陆湫是被陆椿强行押送回家的。他在自己的屋子待了没多久,就等来了那两人——得知消息的母亲,还有母亲的正夫武氏。
既然武氏也来了,那挨打是逃不掉了。
陆湫知道武氏一直都不喜欢他,也不喜欢他爹爹。因为武氏是陆守一明媒正娶回来的正夫,而陆湫的父亲江念,只是陆守一在于心不忍的情况下,从乱民中救回来的一介孤儿。
虽然是孤儿,江念却长了一张好看的脸。这导致武氏对江念一直存在排挤与嫉妒的心思,多年来关系也不曾缓和。陆守一身为家主,也不会管后宅的小心思,况且,江念本就是孤儿,能够救回来,给他安排个侧室的位置,已经算是对他的恩赐了,陆守一并不打算对他赋予太多东西。
陆家执掌中馈的是武氏,这也就导致,江念与陆湫父子,在陆家的处境一直算不得好。冬天缺炭火,过年没新衣这种都是常事,就连偶尔生了病,也不一定能找到大夫第一时间医治。虽然武氏的一女一子,陆元枫跟陆椿,都跟陆湫没什么嫌隙,但碍于父亲的原因,她们也从来不敢跟陆湫太过亲近。
陆家女儿都是被陆守一起名,而陆湫被武氏讨厌的另一个原因,便是他的名字。武氏非常介意自己的儿子跟一个侧室的儿子名字相近,也讨厌身为江念之子的陆湫。在偶尔的时候,武氏甚至会故意过来挑刺,借着一些由头惩罚陆湫,既是发泄怨恨,也是敲打江念。
对于陆湫这个便宜儿子,陆守一并不是完全忽视不管。她也会做一些正常母亲应该做到的,比如送他去读书,比如偶尔放任他出去玩,过年发红包也不会忽略了他。可这其实也只是养着他而已,并不能算作真正的疼爱。这么多年,除了跟爹爹之外,陆湫与陆府的其他人都算不得亲近。
陆湫在小时候、见过那个可以改变他的人之后才明白,当一个安分守礼、乖巧懂事的好男子,并不能让自己跟爹爹过得更好。
于是他开始变得顽劣,变得与众不同。他去锻炼身体,去学习武艺,丢掉那些长袖子衣服,穿上属于女子的短衫。原本遗传了爹爹的精致面容逐渐变得没那么白净,可他又不需要让自己多么好看。
他要做一些男子不常做的事情,要让自己浑身布满尖刺,被欺负了就咬回去,就打回去,哪怕伤敌八百自损一千,他也觉得值得。即使是武氏,他也不止一次地跟那人对呛过。偶尔有用,但大多数情况,被惩罚的还是他。
罚跪,挨打,甚至有几次过分的情况下被武氏吊起来挨鞭子,都有过。疼,但他不后悔,也确实有点效果,那武氏找麻烦的次数确实少了。
三年前,陆湫给爹爹留了一封信,还有自己攒下来的所有银子,只带着一个小小的布包,逃出了王城。
那个时候,他真的有想过,不然就再也不回来这个地方了。
反正除了沈随安之外,他也没有其他挂念的人。
爹爹在陆家虽然偶尔会被排挤,但生活也还算过得去,不会有危险。武氏大多数时候也只会做点小动作,从不敢真的危及他们的性命。如果没了陆湫,爹爹一个人在小院待着,或许也就不会太引起武氏注意了。
而他,想走得更远。
毕竟去不了沈随安身边,那不如就走出去看看,去一些自己从没去过,从没感受过的地方。陆湫换上了女人的衣服,在战场中顶替了一个死人的名字,参了军。他骑着马,看过大漠孤烟,也见过苍茫的草原,他学会了使用刀枪剑戟,也让自己的身上多出不少伤疤与痕迹。
在与战友们点起篝火,躺在夜空之下,看着满天繁星的时候,他偶尔还是觉得不满足。
其实陆湫不是那么向往广阔的世界,不会试图挣脱某些既定的桎梏。他没有建功立业,或者证明男子并非不如女子的远大想,也做不到成为一个很厉害的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