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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04章(第1页)

终于皇上念他年老体弱,享福之日无多,准了他第四次的告老奏疏。据说,接到圣旨时,他的花花胡子上沾满了鼻涕泡儿,老泪纵横地谢圣主隆恩,然后忙不迭地收拾铺盖卷儿回了湘潭老家,惶惶如丧家狗,竟是一刻也不愿在西京多待。可怜他的孙女儿曾静仪,连和旧日闺中密友打个招呼的时间都没有,就永远地离开了长安这个生养之地。

曾思毅一走,人都开始揣度接任的会是谁。六部首卿们嘴上不说,暗自里都较上了劲儿,若有什么黑料,也一窝蜂地抖落出来,只要能陷对手于不义,什么捕风捉影的言论都编得出。靖元三年的邸报,内容之丰富,主题之劲爆,不输后世的花边小报,甚至被民间盗印,成为茶余酒后的笑谈。就在这满城风雨之时,一乘杏黄色皮绢小轿,载着皇帝身边说一不二的大太监曹正心,手捧一轴明黄包缎的圣旨,抬进了柳府的门栏。

消息一传十十传百,很快杜晏华成为大周开国以来最年轻宰相的新闻不胫而走。有那正在侯信儿的夫妻俩,乍闻此事,手上一滑,摔了一对宋代哥窑的细瓷碗。以弱冠之龄封侯拜相,燮理阴阳,自是人心难服。靖元帝却不为所动,有上劝谏书的太学生,被他下旨切责。还有一等无聊的人,猜测这位年轻的皇帝有些断袖之癖,要仿汉董贤官拜大司马的故事,急得眼里冒火。堂堂九五至尊,于人事任免竟如此儿戏!便三个一群,五个一党,围着天街跪满一地,请求皇上收回成命。靖元帝听了这些风言风语,圣颜赫怒,下诏将那些信口雌黄的无耻之徒逮了起来,推到午门外廷杖,不死也要远流三千里,终身不用。

如此一来,浮评浪议才稍稍压制。明面上是堵住了嘴,私底下小报小钞仍是满天飞。一些绘工精致的传单在官员手里私下传阅,有的将新任相国画成了唐代的安禄山相似,配字是一句唐诗:“竟缘尊汉相,不早辨胡雏。”这还算客气的,流传最广的是一幅春画儿,上头是一个女里女气的小倌,标题儿是“此相公非彼相公”,在那男子的亵处还用小字题着一句淫诗:“一夜横陈亲玉体,消魂只有鹤曾窥。”(衰兰子曰:此言不当出人子之口。)

因这句同时有指斥圣上之嫌,廷尉捕得风声,又逮了一批七八品的小官,坐了个“不敬圣上,谤辱大臣”的罪名儿,秋后问斩。话虽如此,那些蠢蠢欲动的勋臣贵戚仍不肯罢手,买通了宫里的钦天监,假称客星守羽林,将有奸臣犯上,也通通被撤职处分。

其实他们联合一致地反对,深层原因还是利益纠纷。杜晏华作为永安朝最大勋贵陶荏的学生,仍是不假私面,无情无义,在谳狱时提供了不少罪状。设想他们这些芥蒂无亲的两旁世人,若是有朝一日犯在他手里,下场只怕比陶荏还惨。不过,事实证明他们多少有些多虑了,杜晏华柄国后,并没有采取一味打压的攻势,而是又拉又打,分而治之。一边派员加紧清查土地,一边又建议皇帝开发山林川泽,派遣虞人看管薮泽。名义上是看管,其实不啻私人园囿,只要抢到一顷,就可坐收渔盐之利。因而为了虞人的职位,又有许多原来亲附的大族,彼此大打出手,闹了个头破血流。杜晏华见舆论稍息,赶紧上疏,趁热打铁,定下新规,要将赏给勋爵庶子的田土从其家子粒田里出,以免肆意扩张,还可限制豪强土地。这一项条款,自是没有勋戚愿意接受,无奈生了一群不争气的儿子,一见新规里颁定的亩数比原先高,恨不得举双脚赞成。如此一来,贵族要想和朝廷闹,就多了自家人的掣肘,窝里斗了个精疲力尽,哪还有闲心力到午门下跪?

与此同时,杜晏华还疏请皇上,扩大科举名额,逢到皇姑柔懿大长公主的整生日,还要开设恩科,提高士子的待遇和升迁速度。这样一来,就给自己增加了不少拥趸,竟隐然以清流领袖自居。众朝臣这才发现,比起陶荏的贪鄙成性、曾思毅的懦弱无能,这样油盐不进的人才最棘手。不爱真金白银,也不渔猎女色,简直像个撬不开的缝嘴蚌。

这且不提,单说过了一个春夏,柳盈披着白麻斩衰,闲时就请来僧道,为亡去的亲人放焰口、开醮坛,这份彻骨之痛无日不在,但死者已矣,柳盈虽还常在中夜哭泣,但已不如初时的茶饭不想、形销骨立。这也多亏了田承志的耍笑嬉闹,抖擞起十二分精神,端茶送水,亲尝汤药,比老妈子还细心。骤罹悲痛的人,最禁不得独处瞎想,有他陪在身边,弄张弄致,做手作脚,想出许多怪招,讨柳盈的喜欢,她的丧亲之哀也是有减无增。时值寒秋,庭中老树啼鸦,丑干槎枒,触目是蔫答答的惨黄败绿,又闻寒螀声泣,秋蝉濒死,对之怎不起人愁思?

田承志不知打哪儿听说柳盈的喜好,竟然在院子里移栽了一株碧桃树,剪下一匹人家做衣领的玫红绒布,仗着有些偏才,自学三天,竟给他学会了针黹工夫。裁成一个包一个的花形布片,攒成一朵碧桃花,花心串上几条镀金的小珍珠,宛然可爱。离远了看,满树繁花,斑斓似锦。这假花比真的花期还长呢,又可凌霜傲雪,与红梅争艳。柳盈一看之下,心中大动,这些小恩小惠,原入不了她的眼,只是难得他如此有心。这辈子除了爹爹,她从未被哪个异性如此对待过。孙汝元虽痴恋钟情,却是笨口拙舌,只会做惹她生气的事。如此想来,她倦怠情场、蹉跎成灰的一颗心,于寂灭中又起了一阵阵的骚动。只是这动静极微,如羽翅初丰的黄莺儿,轻轻地扑棱着心房。不同于丈夫给予她的大喜大悲,田承志就像一只等待她施舍感情的哈巴狗儿,温顺且不伤人。在极度的无聊中,她的心情从原来的消遣打发,渐渐地有些不能自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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