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奉恕没打算出家,所以他还是有欲`望的。他喜欢一种石头,绿的晶莹,産自交趾。这东西比一般玉要硬,不大好加工,所以成品的翡翠稀少。何首辅的了块上好的翡翠料,又在交趾找了翡翠师傅,一齐送到摄政王这里来了。
王修比了个拇指:真不愧是首辅,送礼的学问都研究透了。
一般上位者最忌讳臣下妄自揣测自己的心里,又忌讳臣下不揣测。何首辅揣测到了李奉恕喜欢翡翠,又不妄自揣测李奉恕爱挂件还是摆件。翡翠石好寻,够格的翡翠师傅中原王朝可没有。送个翡翠师傅,可比翡翠石厉害多了。
李奉恕漠然站起,走进院子里抽了根葱扔大承奉怀里:就雕这个!
今儿风有点大,大承奉抱着根葱风中淩乱。
王修嗤笑。摄政王为啥喜欢翡翠,因为葱心绿呗。
皇帝下了朝要听讲课,按理说摄政王要陪着。可惜但凡李奉恕在书房,帝师肯定要讲什麽是正朔什麽是大晏的正朔。李奉恕担心自己一直陪下去皇帝以后只会写“正朔”俩字儿了。再说帝师花白胡子一把年纪,慷慨激昂过了头一口气嘎巴背过去就上不来。
所以他心安理得下了朝就回府睡午觉。
今天下了朝他刚想走,龙椅上的皇帝奶声奶气叫了声:“李爱卿!”
李奉恕反应了半天合着这“爱卿”是自己。
他转过身去看皇帝,似笑非笑道:“陛下,你还是叫臣叔叔吧。”
皇帝瓮声瓮气哦一声。
李奉恕等下文,等了半天没有。皇帝坐在龙椅上越来越郁闷,李奉恕看一边的富太监,富太监低眉顺眼不擡头。
皇帝伸出两手,撅着嘴。
李奉恕没对付过小屁孩,他需要富太监给他翻译。富太监做了个抱的动作。
李奉恕恍然大悟,几步上前一把把皇帝陛下捞进怀里。皇帝哼了一声。然后把脸贴着李奉恕的脖子在他怀里趴趴好。
小孩子骨头都软,也没什麽分量。软绵绵一团。
李奉恕很吃惊。皇帝给他娘教的,天天给李奉恕摆脸色,今天怎麽转性了。去书房的路上皇帝在他怀里打起小呼噜。
富太监低声道:“禀摄政王,陛下这几天一直做噩梦,没怎麽合眼。”
李奉恕看富太监一眼。富太监道:“陛下说了,摄政王在就不做梦。”
李奉恕道:“既然如此,直接去寝宫吧。不坐肩舆,我们走着去。”
太和殿到乾清宫着实挺远,摄政王在前面抱着皇帝健步如飞,后面跟着一溜仆人小跑。小孩子都挺喜欢被人抱着,也不知道为什麽。皇帝在摄政王怀里摇摇晃晃睡得正舒服。他梦见一只威风凛凛的大老虎驮着他走,周围魑魅魍魉看见大老虎就跑,不敢再欺负他。
他抱着大老虎的脖子心里想,要是大老虎一直驮着他,保护他,就好啦。
王修半夜起来撒尿,无意间擡头一看,书房灯还点着。他系好裤带过去一看,李奉恕凑在灯下翻着一堆卷宗。李奉恕虽然本来就不爱说话,但很少能看见他如此严肃的样子。他的侧面被灯火锐化,额头到鼻梁到嘴那条线非常犀利。
王修推门进去。他有点好奇,今天晚上那五个许久不见的锦衣卫悄麽声地来过一回,送了一堆东西。李奉恕一直在翻,晚饭都没吃。
“你在看什麽?”
李奉恕也没擡头:“你倒是从不避讳。”
王修一挥手:“都是一根绳上的蚂蚱,咱俩谁跟谁。”
李奉恕向后一靠,把手上的案卷往桌上一扔:“我看看,大晏到底烂到哪一步了。”
王修沉默一下:“还有救?”
李奉恕笑了一下。
“没了。”
当年太祖设立九边,九边大多土地贫瘠,就算把这些人榨出血来,收成也就那些。为了应急打仗,于是太祖和晋商达成了一个协议,叫开中法。这些晋商往大同太原宁夏和延绥等地运送粮食,可以换来合法贩卖官盐的权利。晋商十分迅速地垄断了河东两淮的盐引,在江南如同盘踞。
当初这些晋商和太祖的协议是每年五百万石粮食,盐引却没规定具体的数量。大晏的土地一直在扩张,边界战线越拉越长,粮食却越来越跟不上。晋商的军粮簿现在俗称“黑帐子”,这里面黑的深不见底。每年告诉朝廷运到九边的是一个数,实际上是另一个数。这里面能吃的,更少了。
神宗朝时有改善,但是没有作用。现在的局面是,军粮供不上,朝廷每斤盐抽的税不到两文。
“这帮山西商人不但控制着军粮,还控制着所有富庶地区的盐政。假如哪天有个异族告诉他们,卖了大晏,他们可以得到更高的利润,他们会如何?”
王修回答得毫不犹豫:“卖掉大晏。”
这也只是诸多弊病之中的一个罢了。
“你知不知道太后最近在忙啥。”李奉恕笑道。
“嗯?她不是一直挺忙的?”
“她知道我头疼盐税呢,最近忽然很亲山西籍的官员夫人,放风说有意要个山西籍的儿媳妇……”
王修用上嘴唇夹着一枝笔:“我会留意留意。”
李奉恕笑了:“皇帝刚三岁,屁大点个玩意儿都要卷进政治婚姻里了。”
屁大的皇帝正在挨他娘的骂。
太后深恨皇帝不出息。要他亲摄政王了吗?摄政王安的什麽心谁不知道,她始终咽不下那口皇家的骄傲之气梗在喉咙里。摄政王那似笑非笑的表情就跟割她的脸似的,她维护着皇家的体面,皇帝可好,跑去跟摄政王赔的什麽笑脸!枉费她苦心孤诣为他筹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