韩厥仍然紧追不舍,路上遇到另一名晋军将领綦毋张。綦毋张丧失了战车,追着韩厥要搭他的车。上车之后,綦毋张无论是站在车左还是站在车右,韩厥都用手肘推他,让他站在自己身后。韩厥又俯下身子,稳住车右的尸体,以免掉下去。趁着这个机会,齐顷公的戎右逢丑父迅速和齐顷公调换了位置。将要到达华不注山下的华泉,齐顷公战车两边的马被树木挂住,停了下来。
再说开战前的那天晚上,也就是韩厥做梦的时候,逢丑父睡在一辆运送物资的栈车中。有一条蛇爬到他的身下。逢丑父甩手一击,被蛇咬伤。但是他没有告诉别人。齐顷公的战车被阻住后,逢丑父因为手已经受伤,不能像郑丘缓那样推车而行,所以被韩厥赶上。
更有意思的事情发生了。韩厥以为逢丑父是齐顷公,拿着马缰下车,走到马前,向逢丑父行叩拜的君臣之礼,然后捧着酒杯和玉璧献上(打仗居然带着这些玩意儿),说:“寡君派我们这些臣子前来为鲁国、卫国说情,说‘不要让部队进入齐国的土地’。下臣不幸,正好在军队任职,不能逃避责任,只能与您刀兵相见,而且又害怕在战场上逃跑而成为两国国君的耻辱,所以下臣勉强充当了战士,谨向您报告:我无能,但是由于没有替代,只得勉为其难了。”这话说得婉转得不能再婉转,甚至有点饶舌,意思却很明白:我要抓你,束手就擒吧!
逢丑父将计就计,令齐顷公下车,到华泉去打点水来喝。齐顷公趁机坐上副车,由郑周父驾车,宛为车右,溜之大吉。
《公羊传》写得更有戏剧性——逢丑父令齐顷公下车打水,齐顷公竟然真打回来了。逢丑父骂道:“再去打干净一点的水来。”齐顷公这才醒悟,一去不返。
韩厥将逢丑父当作齐顷公带了回去,回到大营才知道抓错了人。克想要杀掉这个“冒牌货”,逢丑父大叫起来:“到现在为止还没有替代国君受难的人,有一个在这里,难道还要被杀死吗?”克说:“此人不怕用死来保护他的国君,我如果杀了他,不祥。不如赦免他,用来勉励那些尽忠国君的人。”于是就赦免了逢丑父。
齐侯免,求丑父,三入三出。每出,齐师以帅退。入于狄卒,狄卒皆抽戈、楯冒之。以入于卫师,卫师免之。遂自徐关入。齐侯见保者,曰:“勉之!齐师败矣!”辟女子。女子曰:“君免乎?”曰:“免矣。”曰:“锐司徒免乎?”曰:“免矣。”曰:“苟君与吾父免矣,可若何!”乃奔。齐侯以为有礼,既而问之,辟司徒之妻也。予之石。
逢丑父对得起齐顷公,齐顷公也对得起逢丑父。齐顷公逃脱之后,又回过头来寻找逢丑父,为此而三进三出晋国部队。每次出来的时候,齐军都簇拥着他撤退。这种不舍不弃的精神甚至感动了敌人。齐顷公进入晋军中的狄人部队,狄人不但不攻击他,反而抽出戈和盾保护他。进入与晋国同盟的卫军部队,卫军也不加伤害。就这样,齐顷公自徐关回到了临淄。看到临淄的守军,说:“你们可要努力啊,齐军已经战败了。”
齐顷公的前车驱赶一个挡道的女人,那女人问:“国君脱险了吗?”有人回答:“脱险了。”女人又问:“锐司徒脱险了吗?”回答是:“也脱险了。”女人便说:“如果国君和我父亲都脱险了,那还要怎样?”于是跑开了。齐顷公听到,以为这个女人知礼:大军战败,先问其君,再问其父;先关心国事,再关心家事。后来就派人问那个女人是谁,得知她是辟司徒的妻子,于是赏赐给辟司徒石之地。
所谓锐司徒和辟司徒,现在已经很难搞清楚是什么职务了,想必都是中下级军官吧。
鞌之战以齐国的战败而告终。齐顷公在战争中以及在战后的表现,却是可圈可点,令人赞叹。《史记》进一步写道,鞌之战后,齐顷公“弛苑囿,薄赋敛,振孤问疾,虚积聚以救民,民亦大说。厚礼诸侯。竟顷公卒,百姓附,诸侯不犯”。一次战败竟然成就了国泰民安的大好局面,可见“失败乃成功之母”,古人诚不我欺也。
晋师从齐师,入自丘舆。击马陉。齐侯使宾媚人赂以纪、玉磬与地。“不可,则听客之所为。”宾媚人致赂。晋人不可,曰:“必以萧同叔子为质,而使齐之封内尽东其亩。”对曰:“萧同叔子非他,寡君之母也。若以匹敌,则亦晋君之母也。吾子布大命于诸侯,而曰必质其母以为信,其若王命何?且是以不孝令也。《诗》曰:‘孝子不匮,永锡尔类。’若以不孝令于诸侯,其无乃非德类也乎?先王疆理天下,物土之宜,而布其利,故《诗》曰:‘我疆我理,南东其亩。’今吾子疆理诸侯,而曰‘尽东其亩’而已,唯吾子戎车是利,无顾土宜,其无乃非先王之命也乎?反先王则不义,何以为盟主?其晋实有阙。四王之王也,树德而济同欲焉;五伯之霸也,勤而抚之,以役王命。今吾子求合诸侯,以逞无疆之欲,《诗》曰:‘布政优优,百禄是遒。’子实不优,而弃百禄,诸侯何害焉?不然,寡君之命使臣则有辞矣。曰:‘子以君师辱于敝邑,不腆敝赋,以犒从者。畏君之震,师徒桡败。吾子惠徼齐国之福,不泯其社稷,使继旧好,唯是先君之敝器、土地不敢爱。子又不许,请收合余烬,背城借一。敝邑之幸,亦云从也;况其不幸,敢不唯命是听?’”鲁、卫谏曰:“齐疾我矣。其死亡者,皆亲昵也。子若不许,雠我必甚。唯子,则又何求?子得其国宝,我亦得地,而纾于难,其荣多矣。齐、晋亦唯天所授,岂必晋?”晋人许之,对曰:“群臣帅赋舆以为鲁、卫请。若苟有以借口,而复于寡君,君之惠也。敢不唯命是听?”
鞌之战后,晋军乘胜追击,自丘舆入侵齐国,攻打马陉。齐顷公命宾媚人为使者,前往晋营谈判,开出的条件是“纪、玉磬与地”。
是一种青铜器,得自纪国,是以称为纪;玉磬是乐器。这两样东西是送给克的私人礼物。地则是归还卫国和鲁国的土地。
齐顷公指示:“如果晋国人不答应,那就随他们办吧。”这句话不能单从字面上理解,实际意思是:如果晋国人不答应,那就只能拼个鱼死网破了。
宾媚人奉命前去,晋人果然不答应,并且提出两个要求:
第一,必须以萧同叔子作为人质。
第二,同时将齐国境内的田陇改为东向。
萧同叔子是齐顷公的母亲,当年侮辱了克,克一直耿耿于怀,现在正好报仇。
至于田陇向东,则是出于战争的考虑:农民修建田陇,本来是按照水势与地形来确定方向,既有东西向,也有南北向,沟壑纵横,不利于战车通行。晋国在西,齐国在东,如果齐国将田陇都改向东方,晋军进入齐国就方便多了。
宾媚人回应:“其一,萧同叔子不是其他人,而是寡君的母亲。如果按地位匹配的话,也就是晋侯的母亲。您在诸侯中发布重大命令,而说必须以别人的母亲为质方能取信,您又如何对待天子的命令呢?(言下之意,你发号施令要人家的母亲为质,如果是天子发布命令那还了得)而且这样做就是以不孝来号令诸侯。《诗》说:‘孝子的孝心没有枯竭,永远可以影响你的同类。’如果用不孝来号令诸侯,恐怕不符合道德的准则吧?其二,先王划定天下的疆界,因地制宜,而做有利的安排。所以《诗》说:‘我划定我的疆界,南向东向开辟田陇。’现在您划定诸侯的疆界,却说‘将所有的田陇改为东向’,这样,只考虑您的战车方便,不顾地势是否适宜,恐怕不是先王的政令吧?反对先王是为不义,怎么能够当盟主?晋国这样做,确实是欠考虑的。”
宾媚人进一步说道:“当年舜、禹、汤、武四位先王统治天下,能树立德行而满足共同的愿望;昆吾、大彭、豕韦、齐桓公、晋文公五位霸主领袖群伦,自己勤劳而安抚诸侯,为天子的命令而奔波。而今您想聚合诸侯来满足没有止境的欲望,《诗》说:‘施政宽和,积聚福禄。’而您真是不够宽和,丢弃了各种福禄,这对诸侯又有何害呢?如果您不肯答应媾和,寡君派出的使臣就有话要说了——您带领国君的军队光临敝国,敝国不嫌贫弱,犒劳您的随从。(这句话同样不能单从字面上理解,实际意思是:敝国不顾弱小,与您的大军开战)结果畏惧国君的震怒,军队被打败了。承蒙您祈福于齐国的神灵,不灭亡我们的国家,让我们和贵国重修旧好,那么先君留下的破旧器物和土地我们是不敢爱惜的。您如果又不肯答应,那我们就只好收拾残兵败将,背靠城墙,再决一死战了。敝国幸而战胜,也会依从贵国的;何况不幸而战败,岂敢不唯命是从?”
宾媚人这一段话,绕来绕去,欲说还休,尽显春秋时期外交辞令之烦琐。但是,意思是很明白的:我们有诚意谈判,也愿意付出一定的代价。你们如果不同意,那就只好再打一仗了。
鲁国人和卫国人也劝谏克:“齐国已经怨恨我们了。他们在战争中死去和失踪的人,都是齐顷公亲密的人。您如果不同意媾和,他们会更加仇恨我们。即便是您,还有什么可追求的?您得到他们的国宝,我们也得到了失地,而灾难又得到缓解,这荣誉也足够了。齐国和晋国都受命于天,难道只有晋国天命在身吗?”
克被说服了,说:“群臣率领兵车来为鲁、卫两国请命,如果有话可以回去向寡君复命,这就是君侯的恩惠了。岂敢不唯命是听?”
禽郑自师逆公。
鞌之战中,鲁国和卫国作为被救援国,也都派部队协助晋军。战后,鲁成公亲自前往大营祝贺,鲁国大夫禽郑则从军中去迎接。
秋七月,晋师及齐国佐盟于爰娄,使齐人归我汶阳之田。公会晋师于上。赐三帅先路三命之服。司马、司空、舆帅、候正、亚旅皆受一命之服。
七月,晋军和齐国的上卿国佐在爰娄举行盟誓,令齐国将侵占的汶阳土地归还鲁国。对照前后文来看,基本上可以判定国佐就是宾媚人。至于为什么会有这样个名字,还真没有人能够说出个所以然。
鲁成公在上会见晋军将士,赏赐给克、士燮、栾书三位将帅“先路三命之服”,赏赐给司马、司空、舆帅、候正、亚旅等军官“一命之服”。
“路”即辂,本是天子、诸侯乘坐的车辆,特殊情况下亦可赏赐给卿大夫。路有三等,最高级别为大路,其次是先路,再次为次路。至于“命”,前面已经解释过,是诸侯任命卿大夫的等级,有三命、再命、一命之分,三命最贵,相应的车服也最华贵。鲁成公赏赐给晋军将领车服,打个不恰当的比方,就像是一个国家授予外国人的勋章吧。
八月,宋文公卒,始厚葬,用蜃、炭,益车、马,始用殉,重器备,椁有四阿,棺有翰、桧。
君子谓华元、乐举“于是乎不臣。臣,治烦去惑者也,是以伏死而争。今二子者,君生则纵其惑,死又益其侈,是弃君于恶也,何臣之为?”
八月,宋文公去世,开宋国厚葬之先:
一、在棺椁外用蜃炭(大蚌壳烧成的灰)吸潮。这是天子的待遇,诸侯只能用木炭。
二、增加随葬的车马之数。
三、开始用人殉葬,这是最恶劣的。
四、增加随葬的器物。
五、外椁上层有四面坡度,形同屋顶,这也是天子的待遇。
六、内棺有翰、桧装饰(其具体形式已不可考),同样是天子的待遇。
君子批评道:“宋国的执政大臣华元、乐举在这件事上有失为臣之道。臣是为君解决烦恼、消除迷惑的,因此在原则问题上要冒死进谏。现在这两位倒好,国君活着的时候任其迷惑,死后又加重他的奢侈,这是弃国君于罪恶,这算什么臣下啊!”
九月,卫穆公卒,晋三子自役吊焉,哭于大门之外。卫人逆之,妇人哭于门内。送亦如之。遂常以葬。
九月,卫穆公也去世了。当时晋军还未回国,克、士燮、栾书三人自军中前往吊唁。依照周礼,外国使臣奉命前来吊唁,应进门升堂哭吊,但是三人未奉君命,只能随机应变,在大门之外哭吊。卫国人也就在大门之外接待他们。客人前来吊唁,妇人们本应在堂上哭,现在也改为在门内哭了。送他们的时候也是这样。
为了表示对晋国的尊重,此后他国使臣前来吊唁,也都按照这种模式,直至卫穆公下葬。
楚之讨陈夏氏也,庄王欲纳夏姬。申公巫臣曰:“不可。君召诸侯,以讨罪也;今纳夏姬,贪其色也。贪色为淫,淫为大罚。《周书》曰:‘明德慎罚’,文王所以造周也。明德,务崇之之谓也;慎罚,务去之之谓也。若兴诸侯,以取大罚,非慎之也。君其图之!”王乃止。子反欲取之,巫臣曰:“是不祥人也。是夭子蛮,杀御叔,弑灵侯,戮夏南,出孔、仪,丧陈国,何不祥如是?人生实难,其有不获死乎!天下多美妇人,何必是?”子反乃止。王以予连尹襄老。襄老死于,不获其尸。其子黑要烝焉。巫臣使道焉,曰:“归,吾聘女。”又使自郑召之,曰:“尸可得也,必来逆之。”姬以告王。王问诸屈巫。对曰:“其信。知之父,成公之嬖也,而中行伯之季弟也,新佐中军,而善郑皇戌,甚爱此子。其必因郑而归王子与襄老之尸以求之。郑人惧于之役,而欲求媚于晋,其必许之。”王遣夏姬归。将行,谓送者曰:“不得尸,吾不反矣。”巫臣聘诸郑,郑伯许之。及共王即位,将为阳桥之役,使屈巫聘于齐,且告师期。巫臣尽室以行。申叔跪从其父,将适郢,遇之,曰:“异哉!夫子有三军之惧,而又有桑中之喜,宜将窃妻以逃者也。”及郑,使介反币,而以夏姬行。将奔齐。齐师新败,曰:“吾不处不胜之国。”遂奔晋,而因至,以臣于晋。晋人使为邢大夫。子反请以重币锢之。王曰:“止!其自为谋也则过矣。其为吾先君谋也则忠。忠,社稷之固也,所盖多矣。且彼若能利国家,虽重币,晋将可乎?若无益于晋,晋将弃之,何劳锢焉?”
春秋史上极富戏剧性的一幕发生了——
回想鲁宣公十一年,楚庄王讨伐陈国,打着为陈灵公报仇的旗号,诛杀了夏舒征。然后,他就想将夏征舒的母亲夏姬纳入后宫。这个女人的魅力究竟有多大,后人是难以猜测的。她是郑国的公主,早年嫁给子蛮,后来又嫁给夏御叔,生了个儿子,丈夫死后又和陈灵公君臣三人胡搞了几年,既害死了情夫也害死了儿子(请女权主义者原谅我,我这是在叙述古人的逻辑),结果又被楚庄王看上。楚庄王可是一代明君啊,如果不是夏姬着实迷人,他又怎么会把持不住,冒天下之大不韪,想将这个半老徐娘娶回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