舞文弄墨,自古以来不是女子该做的事情,阿嫱的四个姐姐全都目不识丁。古时女子的活儿,可称女红,从养蚕植麻,治茧缫丝,到纺织缝衣,极为辛苦而费力,完全可以占去女子终生的大半光阴。古人常说衣食住行,将衣列为首位,即使是富贵人家的女子,大半也是如此。阿嫱显得十分特别,尽管如此,但女红的整套工作,阿嫱也全部学会。
阿嫱尤喜读简书《论语》《墨子》,背诵如流,竟至麻绳编简三绝,婢女阿秀常为她续麻重编。她熟谙古籍经典,对书籍的热爱与思索的深度竟出二兄、三兄之上。
她的两个兄长发现,当初由他们教书识字的阿嫱,反而胜过自己,却又不服气。有一次,甄俨嘲笑她说:“汝当习女工。用书为学,当作女博士邪?”
但阿嫱对读书的见解却是相当深刻,在当时看来,算是前卫,她答曰:“闻古者贤女,未有不学前世成败,以为己诫。不知书,何由知之?”
从此以后,甄氏家人常称赞说:“此乃吾家女博士,天生书痴也。”
阿嫱常对阿秀说:“孔子曰仁,爱人也;墨子曰兼爱,爱人须不分贫富贵贱也。汝与我虽有主婢之分,平日自当以阿嫱、阿秀互称。”两人情同姐妹,阿秀粗通文墨,都是她尽心教习的结果。
阿秀谈到此处,干枯的眼睛又淌出了激动的泪水,深情地说:“婢子无父无母,自幼唯知弯腰躬身,低眉拱手,任人叱咤。唯有自幼与文昭太后相处,方知有为人之乐也!”
身为九重之主的曹叡,听到此言,心中却反而产生几分不快:“奴婢贱人,自当无为人之乐!”但到此地步,也不好说什么,只是略微皱了皱眉。
阿秀继续往下说。阿嫱十几岁时,汉室已日渐衰微。灾荒连年,县中布衣纷纷当掉家中仅有的财物,以购买口粮。甄氏家人便趁机用充足的谷物,换取了大量金银。
阿嫱听闻后,说与母亲:“今世乱,而多买宝物,匹夫无罪,怀璧为罪。又左右皆饥乏,不如以谷赈济亲族邻里,广施仁惠也。”因此,乡里之人拿到救济粮后,均以手加额,称:“此甄门女博士救命粟!当感戴不忘!”
阿嫱十四岁时,二哥甄俨去世,甄母对待寡嫂季氏十分严厉。阿嫱对母亲说:“兄不幸早终,嫂年少守节,顾留一子,以大义言之,待之当如妇,爱之宜如女。”母亲听后,十分感动,与寡嫂的关系逐渐亲善。阿嫱和季氏更是亲密无间,寝息坐起,常形影不离。众嫂子都十分称赞小姑的贤惠。
一天,时年十六的阿嫱和阿秀出外闲走,到一个村落,只见一处低矮的茅屋外,一个年轻女子抱着一个吃奶的孩子,在凄厉地哭泣。她们上前询问,原来年轻的丈夫被征发到外地服劳役,客死他乡。那女子说:“贫妇已室内无斗粟矣!”
阿嫱听后,下意识地拔下头上母亲新赠的凤凰展翅金钗。满头浓密的乌发,立即垂地。
阿秀连忙拦阻,说:“此为母夫人偏爱幼女之珍奇,汝姐、汝嫂皆啧啧羡慕不已,如何可轻易相赠?归家之后,可命男奴送粟到此,岂不是好?”
阿嫱听了她的话,重整发髻,对贫妇安慰一番。
两人回家后,阿嫱立即召来男奴,命他肩挑六汉石粟(约合二市石),随阿秀去那个贫妇家。
阿嫱回厅堂,向家人说明情况。甄母显得有点嗔怪,说:“阿嫱如何可以新奇贵重之凤凰展翅金钗,轻赠素不相识之农妇?又家中之财,由吾做主,岂得不先禀告,自作主张送粟乎?”
阿嫱立即跪下,肃拜不已,说:“阿母息怒,阿嫱敬受教矣!”
甄母素来疼爱幼女,又面露回嗔作喜之色,二嫂季氏乘机把小姑扶起。甄母又微笑着说:“阿嫱何以愿以金钗赠此农妇,而无恋恋不舍之情?”
阿嫱说:“忙乱之中,不及细思量,幸得阿秀劝阻矣。然而自古以来,圣贤常曰,为人当贵粟帛而轻金玉也。”
三嫂左氏拍手说:“此语方显甄门女博士之心胸,吾等岂能相比?”
季氏感叹说:“此乃甄门之福也!”
左氏笑着说:“女大当婚,甄门之受福少,而夫婿之家受福多耳。不知哪个王孙,有此艳福?”
季氏也乘机调侃说:“若得阿嫱为妇,自当厚爱,如捧璧擎珠耳!”
阿嫱羞得面皮红涨,逃出厅堂。厅堂里的人都哈哈大笑起来。
阿秀归来,对阿嫱说:“此妇感泣曰:‘叩谢甄门女博士之活命粟!’”
阿嫱只是淡淡地回应:“为人处世,自当有难相助相救,何谢之有?”
对阿秀此段回顾,曹叡并不觉得完全陌生,甄氏在生前,也常对儿女们提起。这是她最值得怀恋的幸福时光。少女时代的勤奋书斋生活,无忧无虑,自由自在,充满了兼爱。她爱别人,别人也都爱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