曹丕想了一下,说:“丁正礼甚宜,甚好,然其一目眇,女悦男貌,窃恐阿凤不喜,须另择佳婿?”
他的话引起曹操犹豫。卞氏却表态:“子桓之言是也!不宜再言婚嫁。”
曹丕又说:“儿子观伏波将军元让之次子子林,仪容清隽,堪为妹婿。”他说的是夏侯惇之次子夏侯楙,而避讳用人名。曹丕与夏侯楙亲密,所以推荐。
卞氏首先表示赞成,曹操也同意,于是阿凤出嫁夏侯楙,后封清河公主。
与丁仪结亲的事就此告吹。曹植此后向丁仪转述,丁仪更是憎恨曹丕,他费尽心机,设法劝曹操,确立曹植世袭的地位。
曹丕自然也将此事告诉郭姬。郭姬说:“贱妾静思再三,大臣辈虽须谦恭厚礼,然未可以世子之事轻相交结,事机不密,反受其害。丁仪兄弟深得魏公阿翁宠信,唯杨修乃袁术之甥,又喜卖弄聪明,或有不快于魏公阿翁者。”她说的这件事,是不久前有人供奉奶酪一盒,曹操稍吃一点,就写上一个“合”字,走开了。大家莫解其意,而杨修竟取陶匙,与众人分食。曹操后来追问,杨修说:“丞相于盒上明书‘一人一口’,吾辈岂敢违丞相之命乎?”曹操虽然一笑,而内心反生嫌恶之感。
郭姬又说:“贱妾之家人皆丧生于战乱之中,唯从兄郭表得以幸存。妾已命从兄遣人,密伺丁仪、丁廙、杨修,窥其动静过失,密告于贱妾矣!”
曹丕高兴地说:“甚好!”
郭姬又说:“贱妾已思得陷杨修之计矣!使之谗间无所施。”她便说了自己的计谋。
济阴人吴质,字季重,也以才学通博,被曹丕看重。他与刘桢相交好,因被刘桢连累,外任朝歌(今河南淇县)县令,却仍经常到曹丕新居拜访。
前面说过,位于邺城南的曹丕府第和曹植宅相近,其实就成了互相监视和打听之势。一天上午,杨修骑马路过曹丕府第,只见自南来了一辆马车,车上只有一个方形大竹簏,通常用来装物品的。不料到了门口停下,竟从大竹簏中钻出一个人来,此人就是吴质。吴质与杨修相识,却也不同杨修招呼,径入曹丕家中。
杨修心中生疑,就派人监视。到了下午,吴质又从曹丕府出来,临行前,对曹丕的亲从说:“待五日后,再拜会五官中郎将。”说完,钻入停靠门前的车上大竹簏,此车向南而行,显然是要出邺城,回朝歌县。
次日,杨修求见曹操,报告昨天发生的怪事。生性多疑的曹操自然吃惊,就命人在长子的家门口监视。到了第五天,果然有一辆马车自南来,上有一个方形大竹簏,到曹丕门口停下,只见出来三个曹丕的男奴,把车上的成批白绢一匹一匹往屋里搬。搬完后,这辆车空载竹簏,却北行而去。
曹操得此报告,就把三个儿子召来,自己居中坐床,三个儿子分左右坐席,然后下令:“命杨修前来见孤!”
曹植听到父亲不叫“杨德祖”,而直呼“杨修”,不由一愣,感觉情势不妙。
不等杨修到来,曹操就先把情况对儿子们介绍。曹丕把早就准备的话说出来:“自吴质责授朝歌长,亦间或前来邺城拜会,然此事光明正大,何须藏于竹簏,车载而来?”
曹植自然也知道此事,但到此地步,明知是蓄意坑陷杨修,也只能哑巴吃黄连,只是心中暗自叫苦,一言不发。
杨修进屋,只见曹操满脸怒气,曹植低垂着头,有意不看自己。他下跪行顿首礼后,曹操发怒说:“据尔所报,孤命人前去,回报但见簏内皆是白绢。”
杨修目瞪口呆,只能说:“下官所言是实,并无虚诳也!”
曹操不容杨修再说,下令:“将杨修押下斩首!”军兵立即一拥而上,把杨修拖出堂外。
曹植立即在席上向曹操连着顿首,说:“杨修有罪,儿子愿以临菑侯封爵,换杨修一命,恭请魏公阿翁将其废为庶人。”
曹操说:“杨修乃袁术之甥,蓄意挑拨离间孤父子情义,死不可贳矣!”他刚说完,军兵已用竹盘装杨修的头颅进献,犹鲜血淋漓,而人头却怒目圆睁,死不瞑目。
曹植看到此景,忍不住跪着捶胸,悲声大放:“德祖!德祖!汝之死,乃我之罪也!”
曹操也有些不忍看到爱子竟如此悲伤,内心也有点悔意:“若留此名士一命,岂非更宜?”他吩咐曹丕和曹彰说:“汝等可劝慰三弟!”说完,就下床走出厅堂。
曹丕和曹彰起立上前,打算扶起曹植。曹植甩脱曹丕的手,朝他瞋目而视,却抱住曹彰,仍大哭不止。
曹丕也感觉没趣,就一面说:“子建,汝且尊重魏公阿翁之意,宜忍痛节哀!”一面就离开了厅堂。
曹丕出厅堂后,就来到甄氏房中,叙述事件原委。甄氏沉思一会儿,感叹说:“杨德祖之过,乃不当参与兄弟阋墙之事。魏公阿翁之意,旨在警诫士人。然而杨德祖才气横溢,处死深为可惜。若是贱妾在堂,亦当与子建同跪,哀求魏公阿翁贳德祖一命也!”
曹丕心中本就郁闷。他本以为曹操为此必是疏薄或贬责杨修,却想不到曹操以杨修的人头警诫士人;尽管曹植此番损失了一个谋士,但兄弟阋墙之事却显露无遗,实在是得不偿失。况且曹操乃大智之材,岂不知杨修是遭人陷害?
他沉重又愠恼地对甄氏说:“事已至此,兄弟失和已成定局。眼下唯韬光养晦、伺机而行矣!”
甄氏却说:“恳请五官夫君念兄弟之情,否则,龃龉与冤情更甚!”
曹丕听后,不由得怒上心头,但表面上却委屈地感叹说:“汝不明所以乎?即使吾依汝所言,子建又岂得善罢甘休乎?”
甄氏又说:“生逢乱世,民不聊生,兄弟之间,何必苦苦相逼,冤死有才有德之士?”
曹丕的怒气再也无以遏制,说:“冤死之人多矣!此乃大争之世,彼竭我盈,彼盈我竭尔!”说罢,便夺门而出。
望着曹丕离去的背影,甄氏心中泛起阵阵酸楚。权力和欲望就像一头噬兽,会把人噬得遍体鳞伤、面目全非。她仍然爱着当年那个鲜衣怒马、只身闯入袁府的少年,但却明白时光不再,自己和丈夫再也回不到从前了。
不料仅过片刻,曹丕又回屋了,改成满脸和悦之色,说:“吾思前想后,汝之金玉良言,岂可不听?方才失言,汝不可外泄也。”
甄氏已明白曹丕的用心,坦然说:“妾唯求家庭辑睦,绝非两面三舌、搬弄是非之人。五官夫君安心即是矣!”
曹丕搭讪几句,就离开了。甄氏又望着他的背影,只是深长地叹息。
甄氏后来自然又将此事原委,对李夫人和阿秀说。李夫人叹息说:“阿妹立身处世,唯以仁爱为念,以正理为本,然而世上能有几人,如阿妹之心肠?杨德祖中计,遭陷害无疑,魏公阿翁乃大智之材,岂有不知?正可借此杀一儆百尔!兄弟阋墙之情已显,虽巧设机阱,用心良苦,实为两败俱伤,自不知日后魏公阿翁如何决断也?”
甄氏和阿秀当然佩服李夫人的见识。阿秀也说:“若是世上皆如阿嫱之善心,又少了多少龃龉与冤情!”
曹丕返回城南住宅,私下先找郭姬,仍略带兴奋地详细介绍情况,说:“不料杨修被魏公阿翁斩首,亦大快人心!”
郭姬说:“五官夫君与贱妾原是料想,魏公阿翁为此必是疏薄或贬责杨修,魏公阿翁此举,实出意表。然兄弟阋墙之情,由此而彰露,五官夫君与子建实皆受损矣!”说完,就长叹一声:“此乃贱妾之过也!岂非弄巧成拙乎?”
曹丕失魂落魄地说:“然则奈何?”
郭姬说:“与其弄巧成拙,不如韬光养晦、抱愚守拙为宜。必持万全之策,凡事谨守‘过犹不及’之道,然后待机伺隙而行。大争之世,唯是智者胜!”
曹丕说:“亦只得如此,积之以渐,宁为巧迟,不求拙速,亦欲速则不达之理也。”
郭姬通过曹丕的自述,也进一步了解到,甄氏的仁善,已在曹丕心中埋下愤恨的火种,其实可一触即发。她虽然更想瞅准时机,给甄氏致命一击,但眼下要务,是曹丕争位,此事更不能操之过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