宋澜答不敢信。
其实不是没有,是这人太久没有出现在朝堂上,以至于他们都快要忘了,这几个月的折批上,都是梅景怀的字迹。
宋澜信他任他,许他论朝政,给他写批折的权利。
这便是一个帝王最大的信任。
此时梅砚驳了孟颜渊的折子,便是仍将东市交在了周禾手里,如此一来,太医院和户部都不敢再搪塞推脱,周禾的问题也就迎刃而解了。
周禾将那折批郑重收下,压下心中的波澜起伏,恭恭敬敬与梅砚道了谢。
梅砚没送他,而是顺手又将其他的奏折看了一遍,摒去那些躬问圣体康泰的不管,将其余的折子一一做了批复。
如今宋澜的病情还没有稳定下来,他们仍不敢让朝臣知道宋澜病重的消息,唯独盼着宋澜尽快醒过来,好堵住孟颜渊等人的嘴。
作者有话说:
以道其志,乐以和其声,政以一其行,刑以防其奸。礼乐刑政,其极一也,所以同民心而出治道也。”出自《礼记乐记》,特此标明。
朝臣殿上
如此又过去了几天,到了六月。
天气一日比一日炎热,昭阳宫里置了冰鉴,熏香里也添了两叶薄荷,窗外的夏蝉竭尽全力地嘶鸣,从早到晚,昼夜不停。
晨阳高起,从窗户漏进来,给整个寝宫都渡上了暑气。
梅砚换了更轻薄的云纹绉纱袍,领口低矮,那道浅淡的疤又露了出来,却掩不住周身气度,端的是雪胎梅骨,醉玉颓山。
他这些日子一直在照顾宋澜,皇天不负苦心人,宋澜总算已经不再发热,虽说人还没醒,但用段惊觉的话来说:已经不会有性命之忧了。
宋南曛一早来过了一趟,梅砚让他进来看了一眼,只说宋澜是连日操劳,得了普通的风寒,需要多休息,宋南曛这才不再闹腾了。
但棘手的事情永远处理不完,宋南曛前脚刚走,廖华后脚就进来了。
“梅少傅,大臣们在朝堂上吵起来了。”
梅砚正坐在床边给宋澜打扇子,抬了抬眼睛,问:“吵的什么事?”
“吵着要见陛下!景阳侯已经极力劝阻了,但左相等人还是不依不饶,景阳侯那个脾气您是知道的,两句话就和左相吵了起来,眼看就要动手了。”
梅砚一听就觉得头疼,周禾那个性子,真的有可能在朝堂上把孟颜渊给揍了。
他想了想,道:“陛下近一月没有上朝,咱们再怎么搪塞遮掩,朝堂上也会有人按捺不住,这般拖下去,总不是办法。”
廖华道:“依卑职之见,不若梅少傅您去一趟。”
“我去?”梅砚忽地笑了笑,有些自嘲,“我这般身份的人,即便外头的人不知道,可我自己心里清楚,那座朝臣殿,没有我的跻身之处。”
他话音才落,廖华就单膝跪了下去,深色恭敬至极:“梅少傅不可妄自菲薄,先前卑职在景阳侯面前说过的话不是假的,陛下的的确确说过,您是他的师长,天下人见您如见陛下。”
梅砚不知道宋澜查到了自己的身世,他的认知还停留在宋澜对自己的恨意上,听了廖华的话便有些诧异:“他是这么说的?”
廖华点了点头。
梅砚想起当初在昭阳宫里,他第一次被宋澜摔在床上,又想起宋澜捏着他的下巴唤他“少傅”,脸上不由地红一阵白一阵,心中说不出是个什么滋味儿。
师长这两个字太扎人,一遍又一便,在他的心口上扎了两个鲜血淋漓的窟窿。而他就顶着这么两个窟窿,在昭阳宫里照料了宋澜数个日夜。夜深无人的时候,他看着宋澜气息微弱,就像是能看见宋澜在死神的刀下苦苦挣扎,他也会心疼,也会落泪,也会像当年的宋澜一样,苦苦哀求一个人不要死。
太乱了,他们之间的这些纠缠。
——
梅砚最终还是去了瑶光殿。
年轻的文臣生就一副谪仙之姿,气度似竹,冷意含梅,像闯入了炎炎夏日的一捧温雪,从容温和,不急不躁。
一众朝臣在朝堂上吵得热火朝天,不知谁往外看了一眼,然后便结巴了。
“梅……梅景怀?”
众人看过去,只见梅砚一身紫袍,鱼带玉冠,衬得他一副玉人天姿,从门外款款走进来。
早先就有人说过,太子少傅梅景怀的姿容,比的过九天上的癯仙,有些新上任的官员没见过,此时便忍不住多打量了会儿,却见那张清绝的脸上带着些清疏笑意,脚步未停,人已经走到孟颜渊身边去。
太子少傅梅景怀见人三分笑意,这也是那传闻中说的。
梅砚拱了拱手,笑道:“左相,别来无恙。”
孟颜渊还没反应过来,听了梅砚寒暄又是一愣,这才回过神来,“梅景怀?你怎么来了。”
梅砚笑得不冷不淡:“听说诸位大人在朝堂上吵架,下官没见过,来瞧瞧热闹。”
……
孟颜渊噎了一声,没再问这话,又换了个问题:“你的病都好了?”
“托左相的福,早已好了。”
众人想起梅砚一病多时的事情,又去打量他,才发觉这人比起从前好像是瘦了一些,再有便是……那冷峻的下颔上似乎有一道极浅淡的伤疤。
有人心生狐疑,却愣是碍着孟颜渊在,没敢说什么。
孟颜渊笑了笑:“那梅少傅真是好闲情了,听说陛下染了风寒,我等都在忧心龙体,你倒是很清闲?”
梅砚一双杏眼扫过众人,笑意不减:“哦?当真是在关心陛下的龙体么。”
不知怎的,他这话分明是笑着说的,嗓音也平淡和缓,却还是有一种无形的压力传过来,让人不禁垂了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