丹桂听了抿唇笑,“他也是忒仔细。”
瑟瑟却恼了,砰地拍在皮子上,“婆婆妈妈,谁要他管!”
王府出街不用走坊城大道,排队等候出坊门,而是直接从坊墙上开门,就通到了横街上,距离天津桥只有几百步,却是堵得水泄不通,寸步难行。概因街道两侧挤满了摊位,有卖绢花丝绸的,有卖小食玩具的,妇人娘子难得出门,积攒了整年的零花钱,全打算一晚上花光。
终于车头转弯,步上天街,黄土道上撒过细沙子,比平时稳当的多,可是间或有孩子被人群一撵,不得已撞到马前,于车内人便是老大一个趔趄。
李真真看着火光啧啧连声,“不坐车还快些。”
瑟瑟也不耐烦,拧开窗子探身往外看。
皓月当空,天幕幽蓝明净,干净得像把晴天大太阳底下的观止湖,原样搬到了天上,硕大连绵的灯楼矗立在星津桥前,一扫往日铁锁拦关的肃穆,隔着桥遥望,太初宫深处明灯错落,如仙境般璀璨光亮。
而挡在她和那座宫殿之间的是——
马背上几个哥哥、表哥,高出亲卫仪仗一大截,身形姿态都很抢眼,不论高低胖瘦,皆如劲松般挺立,因着前方灯光太盛,不论武家兄弟的紫袍玉带,还是李家兄弟的素白袍衫,都显得浓黑如墨,仿佛灯轮投映出来的扁扁剪影。
“表哥,”
她低低唤了声。
困在嘈杂的人声马嘶底下,照理说谁也不应当听见,可是队列顶前头的武崇训却仿佛与她心有灵犀,倏地跳下马,缰绳甩给朝辞,步行绕了回来。
车夫拉紧马缰放缓速度,让车厢齐头并进,瑟瑟跪在窗前,双手扒住窗框,头脸比平时高了一截,将好与他平视。
这一眼就瞧出武崇训不对头了,正经大日子,国宴连着家宴,李武两家,谁不是打叠起满套头面,什么堂皇穿什么,独他心不在焉,连仪容也未修整,郡王尊贵的正紫袍服松开领口,颈项上露出一角粉融融的绉纱。
她嗳了声,这料子好眼熟,似块方巾对角折了又折,垫在里头,恰露出居中的绣样,是只昂颈的鸳鸯,展着半只油绿翅膀。
她心里好笑,正要询问,听见武崇训朗朗道。
“可惜只有今晚能陪表妹看灯,明日寅时起,直到十六日晚都不得空,圣人要在明堂做大法事,敕令王公以降并洛阳周遭亲贵一律精事幡华幢盖,圣人亲自请藏捧持,率众祝祷。”
武崇训指着正北方的大内,语气淡然。
“今年宫里那盏灯足有七级,周遭配灯百盏,如星丸错落,辉煌烛天,表妹不得亲眼瞧见,等我回来画给你看。”
“寅时?那不是再过三四个时辰就要进宫?”
瑟瑟并不知道历代上朝议政都是这个时候,诧异于君臣的辛劳。
“那你还……”
她反应过来,连声哎哟。
“两位表叔和大表哥也要进宫罢,面圣前还得沐浴、换衣裳、吃饭,岂不是通宵不能睡?太辛苦了。”
武崇训拿不准她到底心疼谁辛苦,要问又不好问,讪讪垂了眼,照瑟瑟看就又是一副高不可攀的德行。
“不算什么,圣人年逾七十尚能励精图治,日日不辍,我们哪能抱怨?再说大哥向来精力旺盛,兴许完事儿还能出来一趟。”
“哦——”
冠冕堂皇的废话说得她扫兴,便没接话。
匆匆朝她脸上一瞥,路边流转的走马灯凑趣儿,把一抹晚霞样的红影涂抹在她精巧的五官上,像是添了层胭脂。
‘夺我焉支山,使我妇女无颜色’
汉人的遗憾武周不必再有,然瑟瑟眉眼玲珑,根本无须胭脂增色。
提起武延基她仿佛并没多少兴致,武崇训进一步试探。
“表妹难道不愿意大哥作陪?这就怪了,我瞧大哥事事体贴表妹,这一向处得极好,倘若是起了争执,一时不想见面,我可以替表妹稍作安排。”
“那不好罢,你们是嫡亲兄弟,我不过是外人,怎能为我反生龃龉?再说这一向住在府上,表哥已是处处照顾,有时夜里睡不着……”
瑟瑟捏着帕子掩住嘴,仿佛自悔失言。
“你是哪日睡不着?”
她越是这样要说不说的,武崇训越急切,非要问个究竟。
“你不读书,不知道这里头的轻重,人吃五谷杂粮,夜里一睡三更,瞧着日日都做,极寻常小事,其实是要紧大事。来,快说给表哥知道,是……”
他轻声问,揣着颗颤颤的心肠。
“是昨夜吗,做了什么梦?”
瑟瑟狐疑眨了眨眼,心道怎的没人说他傻?
沉默片刻,见武崇训还眼巴巴想要个彩头,她便顺着话头道。
“梦有什么好提?醒来就忘了,倒是白日想起来,叫人难为情的很。大家表哥表妹,嘴上喊得亲热,到底不是一路人……”
——可恶!
她就连个梦都要撇得清清白白?是生怕被他在九重天上亲近过片刻,肠子里生出不该有的绮念,返还人间还纠缠吗?
武崇训气得咬牙,恨不得赌咒发誓。
“我家与李家确是至亲,不单圣人在时如此,即便百年之后也没有两样!”
谁知瑟瑟的言下之意并不是他。
“表哥再好,也不能替大表哥打包票呀,我知道表哥是一言九鼎人物,可还是怕大表哥心性易变……”
她皱着眉,脸上满是姑娘家的不得已,话出了口,眼神虚虚地往后面溜,顾虑丹桂等在,听见她这些话要呵斥,可满心的忧虑到底承受不住,实在很想找个人倾述——将好是向他倾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