裘虎糙脸上腾起一阵红。
“我丈母娘是石淙人,老婆生完老二回娘家大半年了没见,她嫁人前爱玩这个,这两年带孩子没心思,我琢磨做一个送她。”
说着扥住棉线,把那蜻蜓当风一放,翠绿窄长的翅膀抖开,刷拉拉就飞了两丈高,惊起一片喝彩之声。
裘虎颇为得意,“怎么样,手艺不错吧?头回做个给你。”
回头却见武延秀正恨得捶树干。
左一个,右一个,所以人人都有老婆疼爱,独他是个孤家寡人——啊呸!九五至尊才该当孤家寡人!
武延秀满肚子的邪火,惦记武崇训出来了,朝辞多半跟着,那他的马谁来照顾?有个三长两短,他上回给那混账阿耶上香,当着羽林挤眉弄眼,不得不磕了两个大响头,岂不是亏大发了?
摸着鼻子念叨。
“将军明明叫午时三刻动身,你瞧她们全下来了,要吃茶,还要进糕点,这耗到啥时候?到晚了又是你跟我背锅。”
裘虎知道他嘴上一套,心里定是琢磨别的,嘿嘿笑道。
“轩辕关万难翻越,尤其圣人的大车太过宽敞,更过不去。我教你个乖,到时府监一张嘴,总是先使唤羽林,千牛卫索性走慢些,坠在后头才好,最好她们当中有谁中个暑……”
他指着圈在幔帐里花红柳绿的女郎,有两个探头探脑,分明想出来转转。
“……吵吵架,耽搁行程,你瞧右卫硬挤到最前头,定然吃亏。”
“这却为何?”
武延秀奇道,“头先建三阳宫,朝中便有人说轩辕关难过,只有一条汉时古道,早已残破不堪使用。所以二叔请旨,特特开了一条新道,听人说足有十八个弯头,乡民起了诨名儿,就叫‘嵩山十八盘’,都说这路修的好,又宽又扎实,为何还过不去?”
裘虎听了他这番不识人间疾苦的见解,只管搓着手笑。
武延秀生气了,虎脸吓他。
“老三,你知道圣人的脾性,她要作甚么,可容不得人说个不字!今日你不告诉我,我便去问二叔!”
“祖宗!我惹不起你。”
裘虎立时认怂,乡村野话传到梁王耳朵里,可够他吃一壶的。
他贴到武延秀跟前,因他太高,只得踮着脚往上够了够。
“兴建三阳宫和修这条路的民夫,都是从嵩山附近三四个县征召来的,来时十万,活着回去的只有三万余人……”
“胡说什么!”
武延秀眉头一跳,抬脚就踹了裘虎一趔趄,连音量都提高了三分。
“嵩山距京不过百里,亦是天子脚下,当真累死五六万人,早被御史参了!”
他平喘了两口气,缓缓道,“我也有些朋友,怎的一丝儿风都没听见?”
这还用说么?
当官儿的和百姓活脱脱两个世界,谁也不挨着谁。
裘虎揉着屁股,缓缓声气儿赔笑。
“不敢骗你,我那老丈祖上积德,乡下有几亩薄田,买了劳力服役,不然几个舅子也得去,乡里夜不闭户,丢把斧头都要嚷,断不能在这样大事上撒谎。”
武延秀铁甲底下的肌肉绷紧了,手握着水囊越捏越用力。
他本来是细长的身条子,肩窄腿长,柔韧胜过女郎,刚来千牛卫时十五岁,又小又白,被兄弟们狠狠戏弄,亏得他能打,野狼崽子样敢下黑手,力气不够嘴咬,指甲抓挠,硬是淌血破肉挣来敬畏,这两年细竹节拔条儿,使劲儿操练,肩膀打开,后背鼓起硬硬的肌肉,才有了几分武将模样。
其实他真不是干武行的材料。
裘虎心道,主意太多,心思太活络,怎能安心做把刀子?那些将军、大将军看他们这些散兵,就是几百几千把刀子,越闷头劈砍越好。
“他们说,死人怨念重,走这条道老出怪事儿,好端端刮阵大风,就把人卷下来了。所以他们往常进出,还走汉朝老路。可是圣人来了能走老路么?当然是走自家修的……”
武延秀已经平静下来,淡声摇头。
“你办不上贴身的差事不知道,宫里有种腰舆,很小,一人坐着,两人用腰力扛。圣人倘若敢坐,再险的山径也能上去。”
后来果然如他所说,羽林顺顺当当爬上山腰,御辇却走不动,卡在一处窄径不上不下,白耗了个把时辰。
眼看再不走,山上过夜就麻烦了,千牛卫几百人跟在后头,干着急使不上劲儿,最后还是府监做主,点了几个健儿,用腰舆把圣人扛上去,这一通耽误,延宕到瑟瑟这里,便是拖到太阳下山才发动。
天黑了,众鸟归林,呼啸着从马车上方掠过,可是圣驾已经进了三阳宫,后头诸人便顾不得道路险阻,最后一骨碌无论如何也要走完。
李真真掀开车帘,啧声道,“可见人家说的‘疑心生暗鬼’大有道理,白日听鸟叫多好听,这刚擦黑,风一吹,四面寒浸浸的,吱吱喳喳就怪瘆人的。”
瑟瑟笑骂,“呸!你才心里有鬼呢!赶紧闭上眼,瞧鬼来敲你门。”
她闷了几个时辰,人没动弹,饭倒吃了两顿,早困了,才睡下就被风吹得一凛,忙伸臂环抱住自己。
李真真却迟迟未放下帘子,凝眸瞧着,忽地一笑。
“诶?他怎么又来了?”
转头嗤笑瑟瑟。
“你说许了郡马像多了个阿耶,竟是真的,他远远瞧见我打帘子,就使劲儿比划,非叫我放下,生怕冷着你。”
瑟瑟听了皱眉,她生性不喜被人约束,偏武崇训是个夹缠不清的人。
顾虑司马银朱在,她不敢流露出烦恼之意,遂迂回地打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