曹丕再不迟疑,当即下旨,立平原王为太子。
当曹叡进宫谢恩,跪拜于曹丕床前时,曹丕已经气息奄奄,他说:“力劝朕立汝为太子者,郭皇后也,亦可谢恩!”
曹叡一直对郭皇后有好感,此时更是感激地向她行顿首礼。
没几天,四十岁的曹丕断气。临终前,几天不能说话的曹丕突然回光返照,用微弱的声音喊道:“我权欲熏天,以谋皇位,煞费心机,害弟杀妻,虽似志满意得,享尽荣华,而酒色无度,恰如幻梦一场,终不免一死,后悔莫及矣!”
曹叡继位称帝后,一直对郭太后有感激之意,但也几次询问母亲的死因。郭太后都推托说:“我与文昭太后,相得甚欢,至今亦不明先帝因何赐死。”曹叡也就相信了她的话。
今天阿秀断断续续的叙述,竟从上午直到傍晚,中间皇帝午膳,阿秀全靠阿媖不断地灌蜜水,维持着最后的生机。阿秀拼尽余力叙述,有些情节,特别是文昭太后遇难一段,则由阿媖插话补充。
阿秀最后拼一口气说:“我苦候十五载,死不足惜,窃望官家为文昭皇太后报仇雪恨也!阿媖与我相伴十年,亦窃望官家保全。阿媖年未三十,愿归父母国。”
曹叡说:“阿媖有功,汝可安心也!朕明日即遣人送归故里,赐钱三百贯,另赐月俸百石。”所谓“百石”,实际上相当于每月得小米八斛,另加五铢铜钱八百文。这当然是相当优厚的收入。阿媖当即伏地谢恩。
阿秀听完,就瞑目而逝。阿媖伏尸恸哭,曹叡也落下眼泪,吩咐将阿秀厚葬。
翌日,曹叡独坐文昭阁,派人召妹妹东乡公主曹琬。曹琬出嫁十多年,已生两子两女。
她进阁后,曹叡屏退侍从宦官,与她密谈:“慈母含痛暌离十余年,今沉冤可昭雪矣!”就把阿秀和阿媖的陈诉复述一遍。
曹琬边听边哭,她最后咬牙切齿地说:“此郭逆妇,官家与我尚将其礼敬,不意心肠歹毒如此!官家不将其碎尸脔割,何以慰慈母在天之冤灵也!”
曹叡毕竟有了十年做皇帝的经验,说:“投鼠忌器。郭逆妇虽是歹毒无比,然慈母之怨死,乃先帝之命,朕既须为母复仇,又须讳言先帝之命。朕今日召皇妹到此,须共商万全之策。”
兄妹俩商讨多时。商定之后,曹叡召来一个亲近的宦官,吩咐说:“朕今下旨,与永安宫太后暌别久矣,甚是思念。今命尔即日启程,赴许昌,恭迎永安宫太后到洛阳,沿途小心伏侍。太后收拾行囊,须有时日,待启程时,速报朕知。”那名宦官自然禀命而去。
郭太后乘坐大安车,一行人从近午时分抵达洛阳北宫,由一名宦官引领,到文昭阁前停车。
另一名宦官上前禀报:“官家今于文昭阁中,专候太后。”
郭太后到此才感觉有点异常,因为按常礼,曹叡自当在阁前迎接。
郭太后下车,由两名宫婢搀扶来到楼梯口。那名宦官又作揖,说:“官家下旨,因有密事商议,恭请太后独自登阁。”
郭太后此时已觉察情势不妙,但也只能一人独自走上楼梯,宦官在后跟随,而两名宫婢就只能停留楼下。郭太后一人脱鞋,只穿罗袜进阁,而宦官并不跟进。
郭太后踏入阁门,只见阁内非常安静,只是正北供着文昭太后的画像,曹叡和曹琬分别跪坐东、西两旁,并无随从。见郭太后进来,二人也不起立行礼和招呼,只是怒目而视。
郭太后到此已经完全明白,自己的末日临头了。机敏的她,立即在文昭太后像前下跪,行肃拜礼,一面流泪,一面说:“贱妾今日得睹文昭太后写真,遗容宛然,如见故人。文昭太后为先帝赐死,我为之痛惜至今矣!”
曹琬忍不住先开口:“郭逆妇,汝设毒计,陷害慈母,今已真情大白,尚不从实招供!”
郭太后辩解说:“我与文昭太后,情谊甚密,毒计从何而言?文昭太后不幸冤死,我痛悼不已,故视官家与汝如同己出。先帝不幸病笃,亦由我进言,立官家为太子,心迹自明。”
曹叡冷笑说:“朕早知汝之意,欲立皇弟阿平为太子,唯是阿平年幼,待其年长。不料先帝病笃,汝恐太皇太后命皇叔雍丘王继位,故不得不力劝先帝命朕为太子也。”
郭太后边说边哭,指天画地,说:“我此心此志,唯天可表也!”
曹琬说:“不用刑责,谅尔亦不愿招承!”
曹叡一声呼唤,阁外早就侍立四名宦官,各执木梃,把郭太后按倒在地,一阵乱打。郭太后开始下定决心,死不招承,但后来痛楚难忍,还是避重就轻,招供了一部分情节,承认自己密令阿娟向曹丕诬告。
曹琬冷笑问:“阿娟等今何在?”
郭太后只得说:“阿娟等今已病故矣。”
曹琬厉声说:“阿娟等八人,皆汝杀人灭口,何不招承?”
郭太后知道此事已经完全泄露,再也无法隐瞒,不由长叹一声:“我自觉做事缜密,今日后悔已晚,任凭官家处分,唯求速死也!”又把杀阿娟等八人的情节作了交代。
曹叡最后问:“汝陷害慈母,备极凶残。慈母既已玉殒香消,汝命阿娟口中塞糠,长发覆面,又为何故?”
郭太后承认:“我知太祖武皇帝甚赞其贤德,务极恩礼,欲文昭皇太后于地下不得告诉矣!”
郭太后灵机一动,又说:“事已至此,我固生不如死。然而赐死乃先帝之旨,窃恐官家负不孝之名,乞官家、公主饶罪妇一命!”
曹琬又冷笑说:“官家早有圣孝与复仇两全之策,不劳逆妇枉费心机也!”
曹叡吩咐宦官继续拷打,郭太后不断地哀叫求饶,但声音很快变得微弱,一直等到奄奄一息之际,方命取过丝帛,将她最终缢死。宦官们早就备好一口薄皮棺材,把尸身放入,也是仿效当年杀害甄夫人的做法,在死者口中塞入小米糠,用死者的头发覆脸,然后钉上棺材板。于深夜秘密放置郭太后生前乘坐的大安车内。
曹叡又吩咐心腹宦官带人连夜护送这辆大安车出城,返回许昌,进入永安宫,将小棺材放进皇太后的大棺椁里,然后飞马驰洛阳报告。
曹叡当即发布郭太后逝世消息,一切葬仪完全依礼法,甚至还把郭太后的棺椁埋葬在曹丕的首阳陵西。对于郭太后的亲属待遇,一切照旧。古人最重视葬仪,先把乱棒毒打和缢杀的郭太后尸身,装进薄皮小棺材,实则薄葬;但往后的一切,就是用厚葬的表面形式,掩天下之耳目。无非是为曹魏家天下,为文皇帝曹丕掩恶遮丑。
曹叡于五年后,即景初三年(239)初病死,临终前,曹爽和司马懿奉命“升御床”,就是跪坐在曹叡身边,受命托孤儿齐王曹芳。曹叡无子,只是领养了一个大家不明来历的幼子。
此后司马懿政变,杀曹爽,从此司马氏牢牢把持了国柄,曹魏其实就名存实亡了。
本书的故事讲完了,却又无法讲完。在漫长的中华古代专制社会里,对人民的残暴,还有统治阶级内部的血腥互斗,肯定是罄竹难书的。文昭皇后甄氏作为一位善良、美丽而富有文采的女性,其遭遇肯定不是无数血腥中最悲惨、最残忍、最恐怖的。
在人类史上,充斥着人性和兽性的斗争。在中华的悠久文明史上,早在两千几百年前,孔子提出“仁”“泛爱”,墨子提出“兼爱”的伟大思想,是非常了不起的。尽管有其时代的局限,在人类和中华思想史,却是光芒万丈,弥足珍贵。老祖宗也发明了“人命关天”一词,此种观点正好与草菅人命相悖,但不居主导地位。人命最为可贵,随着人类文明的演进,国际上已制定了一个公认的反人类罪标准。
时至今日,如何告别兽性,回归人性,仍然是人类进步的重大任务。特别是对伟大的、渴望复兴的中华民族而言,尤其重要。我们必须高举人道主义的大纛,将孔墨的重要思想发扬光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