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此事我一人承担。”
算他有良心,秦博恩沉默片刻,狂躁有所缓解,语气平静:“我对你很失望。阿蕖,每个人都是自己故事里的主角,我为你做陪衬,无妨,但这件事你做的实在过分。头寸和截止至今日闭市的亏损,我愿意担,明天之后的事情与我无关,你自己保重。”
这一次,终于抢先周见蕖将电话挂断,可惜毫无胜利快感。
其实他并非孤立无援,闻蝉有蔡漪这位阔太不惜倾家荡产相帮,他亦有楚红玉可用。楚红意图出手遭拒,无意泄露一桩往事。一九七三年,阿缪与亲子离散之前,曾得到蔡漪支付的一笔封口费,抑或是汤药费,周秉德随即派人行动,孩儿遭夺,阿缪自知没有机会享用这笔财富,悉数赠与姊妹阿楚。
楚红玉唯一懂得的投资便是利用自己姣好的容貌,于是她购入一张邮轮的船票,登船后结识那位富豪亡夫,取得如今的地位。她向周见蕖忏悔,彼时阿缪杳无音讯,流落异国,她却纸醉金迷,挥洒一个苦命女子的心血。
憎恨罪,不憎恨人。一切都会结束,早该结束。
周见蕖起身踱到窗前,坚地大厦高耸入云,顶层视野开阔,清晰可见远天团结的黑云逼近,压迫城池,二十世纪的最后一个春天走到尽头,即将迎来连雨,夏日将至。
雨水持续十天,洗刷光阴的纤尘,是船漏偏逢连夜雨的“雨”,亦是琼华遇水则发的“水”,缺一不可。
那日,大洋彼岸某架飞机在阿肯色州坠毁,酿成国际新闻,本港仍然娱乐至上,花边绯闻层出不穷,金融圈不讲八卦,全都在翘首以待——烂船公司宣布清仓,背后操盘之人仍是未解之谜,留下神秘的剪影。
众说纷纭,没有一位精英能够看懂:败局早定,他为何抽身那么迟?此间到底有何门道?看不懂,一丝一毫都看不懂。
舆论中心的主角平稳驾车,驶回南山。一座阴湿的大屋,复刻她提包离去的光景,周见蕖独坐在沙发上,十丈半径内,除他外唯一心跳呼吸正常的生物便是那双蝴蝶鲤——皆是公鱼,不配称作一双。
伤痕会愈合,债务会偿清,荒原却看不到一朵花开。他在等,等一个不可能归来的人,从午后等到日落,霞光谋杀掉藏匿的阴霾,赤金色的,打在这位颓然又孤独的败家身上,未免刺眼。茶几上残留半包忽视已久的香烟,他一根根吸尽,将这个世纪的份额用完,亦是此生的份额用完,聊作纾解。
他确信,她已完成最后一次蝉蜕,得到永生。
其间倾听过一则电话留言,来自今日回国的杨孝章,看来所乘坐的那趟航班一切顺利,并未坠机。
想到近日有一条鱼食量大增,周见蕖过去播撒鱼食,论定它的心跳呼吸不会正常太久,结局是把自己撑死。
鱼缸旁,放有一张cd,不知何时出现在这里。他拿起来看,左侧一条黑底白字,写有名号:firstlove。
垃圾桶近在眼前,他无声冷笑,随手丢进去。附赠一份房产转赠文件,又是送不出的礼物,早已习惯。
今日清仓的不只是股票,还有他的firstlove。
希望那条鱼同样死在今日。
晚霞正盛之际,闻蝉在机场候机。
目睹过三架飞机起飞,四架飞机落地,周围人来人往,议论着近日迅速发酵的新闻,绝非股票战争,无论何时,刑事案件更能牵动市民之心。
时隔近一年,谋杀周氏继承人的凶手投案自首,态度端正,坦白全部细节。
对于闻蝉来说,此事已归入往事行列,并不新鲜。
下午去坟场见过周自秋最后一面。她摘下指间的那枚婚戒,留给他,并做过忏悔。或许他不会相信,但事实如此,聆听呼救的那一刻钟,她万分纠结,此为人性。
可惜最后恶毒的念头战胜一切,她无痛从婚姻中剥离,自由开辟前路。如今她不止拥有时间和财富,总之达成梦寐以求的人生。
她理直气壮地同周自秋讲一句:“我不欠你了。”
那首钢琴曲的旋律从此开始遗忘,再也不会响起。
掌中持有一本刚拆封的书册,并非新面孔,周见蕖的书架上放有一本,可惜撕掉几页。循着记忆翻找,看到熟谙于心的图案,闻蝉全都记起来了。
所谓长生,乃是倒三角形的蝉纹。
晋代郭璞著有《蝉赞》,写道:虫之清洁,可贵惟蝉。潜蜕弃秽,饮露恒鲜。正是杨孝章为她取名“清露”的典实。
合上书页,闻蝉想起另一句应景的诗,逸翮思拂霄,迅足羡远游。出自郭璞《游仙诗》。如今天高海阔,她可以去想去的任何地方,跨世纪在何处度过?选择太多,不如闲庭信步,长假期限绝对充足。
耳边传来广播声,闻蝉轻装简行,即刻启程。
正文完
番外:蝉的轨迹
虽说以蝉为名,闻蝉对于蝉这种昆虫的了解绝对匮乏。唯一的印象便是笼罩整个夏季的蝉鸣,吵闹似耳鸣,违心的话都不肯讲,她讨厌蝉。
听闻蝉有蜕壳之说,度假期间,闻蝉偶然回首过那么一次自己的轨迹。
一九八四年,父母离婚,杨孝章远渡越城任教,黄莺很快再婚。继父让她的掌心留下一道丑陋的疤,并且作为主要原因导致她高考失利,仅仅考取一所中等水平的大学,这是人生的第一次变动。
一九九二年,闻蝉选择辍学,并未就读那所学校,寻找工作之时,姑妈返乡。于是她随姑妈前往越城,开始打工赚取学费,这是人生的第二次变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