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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四章 沉木冥棺轿(第4页)

那一天晚上,是沈肆生前见到沈聚欢的最后一面,两个人的目光穿过行云流水

宴的灯火两两相会,却隔绝了生死。沈聚欢被士兵绑缚,眼睁睁看着沈肆以行刺大员的罪名被韩公子一枪命中要害。

沈聚欢拼命挣脱士兵的控制,颤抖着拥住沈肆。沈肆的嘴唇微微翕动,血沫不断地涌出,却嘱咐着:“聚欢,跑啊,快跑啊!”

她痛哭着将脸伏在他的唇上,将他抱得死紧,却只听出最后一句话:“放了芳儿吧。”

他声息渐无。那一瞬间她彻骨寒冷,仿佛又回到儿时,赤脚踩在冰面上,漫天大雪,寂静无声。

沈肆曾发誓,再也不踏入沈府。但人亡誓消,沈聚欢还是将他带回了沈府。她答允了做蒋老爷的姨太太,只求为沈肆守孝三日,不受打扰。

管家轻轻唤了唤堂前的沈聚欢:“小姐,棺材铺的人来收钱了。”

杜望和谢小卷挑帘走进来,沈聚欢神色诧然:“怎么又是你们?”

管家退下,杜望轻轻一指那装殓着沈肆的乌木棺材。只见那方才还横着的棺材瞬间变成阴气腾腾的黑色毡毛轿子:“这轿子小姐也是坐过的,不记得么?天下只有至情至性的人才能用得了这轿子,不过我是生意人,自然有进有出。”他单枚玳瑁眼镜后面的那只眼睛牢牢看着沈聚欢,“进的是小姐三十年的寿数和这栋宅邸,出的是……”他轻轻一笑,“轿中人三日还阳。”

谢小卷诧然看向杜望,还没来得及询问就听见沈聚欢说了一个“好

”字。她挑帘坐进轿中,“先生必有异术,我总要试上一试。”杜望上前放下轿帘时,沈聚欢忽然一愣怔:“我似乎见过先生。”

杜望微笑:“小姐定是记错了。”

轿帘垂下,黑色毡毛轿子映衬得外面一丝儿光芒也透不进来。沈聚欢握着沈肆的手,轻轻靠在他的肩头,心里却毫无害怕之意。杜望从轿牌盘上拿出一张乌沉沉的轿牌,上面刻着“沉木冥棺”的字样。谢小卷终于忍不住,伸手拦住杜望:“人死不可复生,不要逆天而行。”

杜望看向谢小卷:“我说我不认识她是骗她的。你可曾听说过‘谁若九十七岁死,奈何桥上等三年’?昔年我路过忘川见过沈聚欢,她和沈肆前世因缘就因遗憾错过。而那些不愿意投胎一心等待爱侣的亡灵都要忍受浸在忘川五百年的苦楚才得以重新轮回。她和沈肆,一个浸在桥东,一个浸在桥西,痛了五百年,守了五百年,却不知道距离对方仅仅一桥之隔。”他叹口气,“有的时候,同年同月同日死是种福分。”

谢小卷深吸一口气,“杜望,你到底是什么人?”

杜望却偏偏在这个时候无赖起来,眼睛倏地一眯:“好人。”

乌光乍现,沈聚欢醒来的时候杜望、谢小卷、那顶乌沉沉的大轿子统统不见了,只有沈肆躺在自己身旁。

原来只是一场梦,她闭上眼睛,两行眼泪从眼角汩汩流下。她却突然

听见了一个刻骨铭心的声音:“聚欢?”

她慢慢睁开眼睛,沈肆已经支起了身子,淡色瞳孔中掠过漫天云影。

她颤抖着抱住沈肆,耳中钻入杜望轻微的声音:“三日阳寿,切切谨记。”

杜望当年多半用沉木冥棺来做帝王家的生意,皇帝老儿还没来得及宣布谁是继承子嗣就一命呜呼可是大事一件,多活三天就很有必要。但沈聚欢为沈肆争取来的这三天却让谢小卷看不明白,只见来回采买的都是喜事用具。

谢小卷自作聪明:“她想跟沈肆成亲?”

杜望不置可否。

沈肆在房间里砸碎了所有器具:“沈聚欢!你长本事了!敢囚禁我?”

饶他如何骂,沈聚欢只隔着一扇窗户默默看着他,不说话不应答。婚事筹备了一天,次日良辰沈肆便被推出堂去。他三日换来的阳寿本就薄弱,没有几分气力,自有下人帮他换了喜衣喜袍。

他扶着梨花案勉强站稳,望着面前笼着鲜红盖头的新娘,不吝说出最狠毒的话来伤她:“养了你八年,竟不知你如此自甘轻贱,强绑了——”话说到中途就断了。只看见沈聚欢一身粉裙端着酒走上堂前,跪下拜了三拜,一仰脖把酒喝尽了。脸色雪白,嘴唇却因为饮酒而显得殷红:“聚欢恭贺小哥小嫂新婚大喜!”

沈肆踉跄一下,伸手扯下新娘的盖头。只看见芳儿含羞带喜,偷偷看了沈肆一眼连忙低头。沈肆面无

血色,想要说话,却迸发出一阵猛烈的咳嗽。沈聚欢咬了咬嘴唇,低声说道:“你受伤之前最惦记的人就是她,小哥,你一定要高兴。”

沈肆勉力咽下咳嗽,杯子与沈聚欢一碰:“妹子一片心意,做哥哥的自当消受!”

沈聚欢想,韩青浦当时的允诺她终于明白是假话了。但凡喜欢别人,怎么能忍得了那个人心里眼里都是别的人。一直看着,心便一直在刀子上滚。

但好在,她也不用忍那么久。

她用三十年阳寿换他三日还阳,只为了结他最大遗憾。

若心上人有三四十年好活,自当不择手段也要将他夺回身边。但三日太短,短到不足以让他爱上自己,那么沈聚欢宁愿让他和他现在最爱的人在一起。

洞房花烛夜,芳儿坐在床边羞喜不胜:“四爷,我也不知道欢姑娘怎么突然改了主意放了我,还让你……你和我成亲。当初你托我同你演这场戏的时候,我也没想过真能嫁你。但我,我心里是愿意的。”

沈肆一眼看见芳儿身上挂着的玉佩,一愣:“谁给你的?”

芳儿解下来:“欢姑娘说是四爷托她给我的,还有一封信。”

沈肆哆嗦着手接过信和玉佩,信被封得很好,还没拆过,看得出是沈聚欢妥善转交的。沈肆轻轻撕开信封,信纸一展,上面是自己熟悉的钢笔字:

“聚欢,前日在玉行,你看上了这块玉佩,我没买给你,你发了好大的

脾气,足足十来天没有理我。你光顾着生气,却哪里知道缘由。再过几天就是你的十八岁生辰,你一贯眼高于顶瞧不上东西,现在送了你,你让我过几天再送什么讨你喜欢。现在知道实情,可不要生气了吧。另,这相思扣多用于男女定情,我送了你,你千万别再胡乱送给别人招人误会……”

沈肆将信封好,只觉得心头烦恶得仿佛要吐出血来。

他为沈家复仇是出于忠义,但世人固习惯于穿凿附会,硬生生把他说成少年时便心系沈唤卿。沈聚欢虽长得极似沈唤卿,但他对沈唤卿是全然敬意,对沈聚欢却不由得一点点生了喜爱。虽然因其中错综复杂的仇恨恩义犹豫过,但想要放弃却是不能。直到累年烦恶呕血,磨不过韩大帅去医院检查,才知道当年替韩大帅挡的一枪,有弹片扫入脑中无法取出,医生断言他无法活过三十岁。

也正因为此,即便沈聚欢伤了韩公子,韩大帅依然留了他们性命。也正因为此,他自离沈府不愿相见。也正因为此,这本该送出去的相思扣,终究没有送出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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