霍府头茬梅花开放的时候,京都也下了头场雪,来来往往走动的仆役把手揣进袖子里,却不大敢像往年一样多抬头看几眼梅花。
今年太冷了,冷到他们府中那位远嫁江南道的姑奶奶本就病弱的身体熬不过,一命呜呼,鹣鲽情深的姑爷不管不顾殉情。
余下个小小姐送来京都,老夫人心肝肉似的照料,可天太冷了,小小一个人又从江南安乐窝骤然北上,没出三天就病得不省人事。
现下府中的气氛当真是人人自危,比外头的霜雪还冷点。
“娘,上头说了,芸娘人归了他,年后……”
“这就好,要不是那个不长眼的自尽……今年梅花宴也可办……”
霍家安寿堂里,暖阁外,霍氏母子细细碎碎的声音传来。
暖阁里头用软褥层层叠叠裹着个粉团子似的小姑娘,约莫十一二岁,像是被吵醒似的,慢慢撑开眼睛。
她略微清醒,听清外面言语的瞬间,瞳孔微微放大。
霍芸,是娘亲的名字……
我娘还活着……却是被送了人?
是舅舅跟外祖母拿我娘换前程?
我爹不是殉情,是被逼自尽?
裴霈感觉自己在做梦,下意识抬手打算掐一把自己,但手指软软小小,半点不见应有的骨肉匀亭,纤弱无骨的模样。
她茫然地打量四周,熟悉又陌生的摆设让她稍微有了点真实感。
这里是外祖母安寿堂的暖阁,她才丧父丧母那年来京都入住开始,就在这里一直住
到十五岁及笄。
在这里她度过了霍家人对她千娇万宠的四年。
只不过现在听来,所谓的千娇万宠,恐怕要打个问号。
逼得她父母尽失的霍家,绝无可能真心待她。
但她方才明明已经坐上出嫁花轿,怎么会又回到这里?
“霈姐儿怎么安置?”
“她虽年纪小,可看着也是个美人胚子,日后不会比芸娘差,如今人刚来就水土不服病倒,虽说是身子骨弱的缘故,可也未必同你那好媳妇半分不相干。”
“哼,为了场梅宴没成就暗中使绊子,眼皮子如此浅,怪不得于你仕途无益,日后霈姐儿就养在我院子里,你出去吧,我去看看霈姐儿。”
一阵桌椅挪动声,裴霈熟悉无比的脚步慢慢靠近,她连忙闭上眼装睡。
霍老夫人凝视“熟睡”的裴霈片刻,干枯手掌慢慢摸上小姑娘那张虽已年幼,却出落的比同龄人来得远要貌美的面孔。
“你爹虽然没什么功名,却有好皮囊,同芸娘生下你留给我霍家做筹码,也算是他对得起了。”
“只要你听话乖巧,霍家当养金丝雀似的锦衣玉食养着你,也是好的,日后卖个好价钱,不辜负你这皮囊。”
裴霈心神震撼,险些要因此露出马脚,她藏在被褥下的手悄然攥紧。
“老太太,大娘子求见,说是来看看表姑娘。”
让裴霈觉得惊惧又恶心的手终于抽离,霍老太太站起身:“你们看顾好表姑娘,别让她出事。”
暖阁里渐渐安静下来,裴霈没敢抬头,她把脸埋进被褥里,一颗颗水珠打湿了她的面颊。
一些前世迷雾般的事情此刻缓缓露出真相。
怪不得自己舅父霍林不过是从五品官员,霍家又在京都毫无根基,却能在她母亲“死后”迅速站稳脚跟。
甚至霍家儿郎人人高升。
怪不得,自己那几位表哥文不成武不就,却能同世家结上姻亲。
怪不得,自己上辈子前脚同太子宠臣定下婚约,后脚两位表哥就得了太子青眼。
男人不顶用,常出美人的霍家便以女子的皮囊做筹码与买卖,不顾女孩们的前程与未来,将她们看做货物,卖与权贵家。
霍家烈火烹油、鲜花着锦似的荣光,下头浸满女孩们的血泪
而她上辈子一直被人当傻子似的养着,认贼作父,心甘情愿为霍家出卖自己,如今苍天有眼让她回来弄明真相。
她一定要霍家万劫不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