宫人端着酒盅侍奉穆怡喝,穆昂犹自不足:“念错了几个字,就要罚几杯酒才好。”这酒要真喝下去,才是没完没了。
杨琛看着穆怡三杯酒下肚已是眼神迷离,不知怎么就想起宫墙角里缩着的那个可怜虫,想不到这么多年过去,你还是要被人欺负……
杨琛说不上来的心口发疼,举杯敬穆昂:“皇上,酒香馥郁,微臣闻着像是西域醉红尘,如此好酒,不知微臣可否有幸品尝一二?”
穆昂嗜酒至极,有人识货,穆昂很高兴。摆摆手,酒壶搁到杨琛桌上,再招了招手,桌上又出现好几个酒壶,穆昂两眼放光。
“岂止醉红尘,朕私藏的好酒可不少,状元郎今日若能都尝得出来,朕就谁也不罚,如何?”
杨琛一笑:“谢主隆恩。”
师父学贯古今不假,恐怕没几个人知道师父酿酒也是一绝,跟着师父喝了十几年的酒,区区刁难根本不在话下。
穆昂遇见知己,早把穆怡忘掉脑后,和杨琛论起酒来,一场谢师宴,宾主尽欢。
散场的时候,杨琛看着穆怡晕晕乎乎被随侍宫人带走,忙赶了上去,从袖里掏出解酒药递给宫人。
“你家殿下今日怕是醉得不轻,这药拿回去用梅汁泡着喝,最是醒脑,夜里仔细看着,莫要盗汗伤风……”
小寇子认得这翩翩状元郎,今日宴后更是皇上眼中的红人,且又如此温柔可亲,于是将药恭敬接过,杨琛说什么,他就应什么。
穆怡嘟囔了几声,十分难受的样子,杨琛心里莫名揪成一团,抬手去碰穆怡的额头,想看看是否在发烧。穆怡捉了他的手将人一把拉到面前,似是要仔细辨认此人是谁。
杨琛今日一身紫金朝服,衬得人清贵出尘,领口和袖口用银线绣着一圈小金鱼,因喝了不少酒,白皙的面皮透出红晕,一双眼水润湛亮,红唇还若有似无残留着馥郁酒香。
穆怡忽然皱了眉,作势狠狠将人甩出去,但因醉了酒,行动虚乏,手上没什么力气,杨琛只被他推得略退了一步。
小寇子明白穆怡的脾气,于是恭敬行了礼告退,杨琛默默站着,心里有些怅惘,他这是不记得自己了么?
一个是言语木讷行动呆滞不受待见形同虚设的皇太叔,一个是潜心编纂经史典故不问世事的光禄大夫,偌大的皇宫里里,再相逢时,又是三年光阴过去。
宦官结党把持朝政,废了穆昂之后,选来选去觉得穆怡最是没用,最听话,因此扶立新君,却万料不到穆怡以皇太叔身份即位的第二日,便将内宦乱党问了斩。
接下来连番的雷厉风行清肃朝纲,满朝文武才忽然意识过来,这乌烟瘴气的宫里原来早早藏着一条卧龙。
穆怡勤于政事,孜孜求治,减少赋税,注重人才选拔,不出三年,政清人和。穆怡明察沉断,惠爱民物,宫中低下杂役,只要见过一面穆怡就能记住长相,甚至能说出他的名字和每日事务,倘若有宫人生病,穆怡还会去探视。
他还命人将天下各州风土人情民生利弊编辑成册,偶有州史入朝奏事,发现穆怡远在深宫竟对本州事务了如指掌,甚为惊奇。
穆怡防微杜渐,用法无私,譬如左护军出缺,便从右护军中提拔人才,右护军出缺,便从左护军中提拔人才。曾有乐工技艺精绝,甚为穆怡赞赏,却因路遇丞相时不肯下马,直接被穆怡砍了脑袋。
此外,穆怡为人礼贤下士,从谏如流,有一次因勤政体乏,想去行宫泡温泉,刚刚开口说了句:“朕想去华清池……”底下就沸反盈天开始谏言。
“陛下!以骄奢淫逸为耻啊!”
“陛下!那华清池珍珠为砌玛瑙为垣,奢靡无度,近之则堕人心志,玩物丧志啊陛下!”
“物力维艰啊陛下!”
我只是想去华清池泡个澡啊……穆怡捂着脸,彻底打消了这个念头,乖乖在宫里继续批折子……
穆怡照旧在御书房批完折子看书到深夜,抬头的时候,小寇子靠在柱子上已经昏昏欲睡,说了多少次让他夜深了不用跟,早点歇息,他也不听。
轻手轻脚给他披了件外袍,没有惊动宫人,穆怡自己出了书房,溜达着准备回寝殿。
循着兰香来到一处宫殿,迎面撞见杨琛从门里走出来,穆怡这才意识到自己信步走到了紫金阁,院子里兰草葳蕤,香气清雅。
杨琛躬身行礼,穆怡抬手搀住他胳膊挡了,又飞快将手拿开,点点头,快步走了。杨琛看着他的背影,再一次在心里确定,他是真的不记得自己了……
日子一天天过去,穆怡路过紫金阁的次数渐多,杨琛每次都忍不住关切,皇上是每天夜里都要看书到那么晚么?这样下去身体可怎么吃得消,可是看见穆怡行色匆匆而过,话到了嘴边又只得咽下去。
心里寻思着是不是差人送点夜宵什么的,自己的身份又着实有些尴尬,你一个埋首故纸堆修缮典籍的光禄大夫,三更半夜往御书房里送夜宵,合适吗?
杨琛头摇得飞起,不合适不合适,绝对不合适……
穆怡的身体吃不吃得消杨琛不知道,但是杨琛知道自己快撑不住了。
师父晓得他天资聪颖,心力远非常人所及,但是身体底子太差,担心他一朝入朝便终生为皇家卖命,空耗心神,不得善终,因此远远将他带回漠北,好好将人护着。
偏偏这小子不领情,千方百计又回了宫里,好说歹说才劝得人进了紫金阁,阖宫里最不涉纷争的一处所在,整日不是修史便是修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