太阳很快就偏了西。
这次的宫宴隆重得近乎奢侈,很有些示威的意思,两侧侍卫森严,一应武将全部披甲带刀,分立两侧,就连桑檀这个有意施展下马威的“罪魁祸首”看了,都险些觉得这是一场鸿门宴。
不过这也是桑檀第一次见到了这个传说中凉风一吹就能给吹死的楼兰三王子。
看到人的一瞬间,桑檀才真的理解到“传言不可信”这句话——那少年应该比他小不了几岁,看着约莫二十左右,眼窝深邃,鼻梁高挺,模样秀气的很,只不过脸色太过苍白了,像是纸糊的,偶尔还要咳嗽几声,倒是坐实了病秧子的名讳。
朝汐的耳力极好,敏锐地听到旁边有人低声议论道:“这楼兰王子,好像也不是传闻中的那么羸弱不堪。”
朝汐和不远处的穆桦对视了一眼,各自神色都有些凝重,不知是不是她想太多,朝汐总觉得匕俄丹多这次和两年前不太一样,身上凭空多出了些东西,一种令她毛骨悚然的东西。
匕俄丹多像是感受到了什么,微一偏头,目光不偏不倚落在了朝汐身上,他眉峰微微一挑,勾了勾唇角。
朝汐觉得自己周身的汗毛都竖起来了。
刘筑全那捏着嗓子的细语在桑檀耳边响起,询问着是否开席,桑檀点头允了。
宫宴开席。
穆桦位列文臣之中,前头坐着的就是柳相和章贺昭,听着周围一帮伶牙俐齿的大楚文臣发泄国仇家恨,口诛笔伐地挤兑着使节和匕俄丹多,好像这样就多能在当朝重臣面前,凸显自己的爱国情怀一般。
匕俄丹多的伶牙俐齿朝汐是领教过的,只不过今日倒显得故意藏拙一般,有进有退,一旦遇上了尖锐到他回答不了的话题,便笑而不语,看起来倒真像是忍辱负重前来当人质的。
若不是今日早晨彻底顿悟,朝汐恐怕就被他这幅伏低做小的模样诓住了——将敌国将领带在身边一月有余,而且还在其不知不觉之时下了毒,最后帮助敌国大开自家城门,这种人,能心甘情愿地被送来当质子吗?
答案是显而易见的。
桑檀今日这宴席,像是打定了主意,要跟楼兰人杠上了一般,什么山珍海味都往桌上招呼,楼兰人有没有唬住不知道,反正户部尚书和章贺昭是被吓着了——这样一桌饭,定是海一样的银子流水出去。
户部尚书的脸此刻黑的跟锅底有的一拼。
酒席宴间,朝汐不敢贪杯,谁知道这帮楼兰来的猴崽子们能闹出什么浪。
推杯换盏之际,桑檀和楼兰使节之间的官腔也告一段落。
使节才一落座,便听见匕俄丹多那好似沙漠唱调的声音再度响了起来,也不知是有意还是无心地提道:“从前在楼兰我就多次听人提到,大楚国土之内有两位不得不拜会,一位是战无不胜的朝大将军,至于另一位我看,似乎不在席间。”
桑檀问道:“不知王子所说,是为何人?”
匕俄丹多扫了一眼严阵以待的朝汐,笑道:“正是贵国先帝幼妹,大楚皇上您的嫡亲姑姑,大长公主殿下。”
朝汐呼吸一滞。
桑檀四下扫了一圈,果真不见桑晴,偏头去问刘筑全:“皇姑呢?”
刘筑全:“回陛下,殿下方才命人送来了口信,说是今日偶感风寒,怕是不能来了。”
桑檀点点头,又命太医院去了几个人到大长公主府上,等酒席散了自己再去看望,刘筑全领了圣意,一溜小跑出去了。
“王子殿下,相比你也听到了,皇姑尚在病中,不宜见客。”桑檀笑道,“王子殿下又何必急在一时?来日方长,总会见到的。”
匕俄丹多笑了笑,狡黠的流光在眼眸中了几转,对着桑檀高举酒杯,学着他的话,悠悠回道:“是啊,来日方长。”
来日方长,总会见到。
自打刘筑全出去后,整个宫宴平静无波地度过了大半,眼看着接近尾声,朝汐这才稍稍松了口气。
端起酒杯才稍稍沾了沾嘴唇,还没等她品出来个三六九等,就又见刘公公撵着小碎步突然来报,说容先生回来了,此时已到殿外。
朝汐来没来得及理清思绪,心里先“咯噔”响了一声。
容翊……回来了?
朝汐瞥了一眼柳承平——那是不是意味着,沈嵘戟也回来了?
容翊回京,柳相可谓是最欢喜的一个,连忙将手中的筷子放下,对着桑檀拱手道:“陛下,容先生不负圣望赈灾回来了,您快给他请进来吧。”
桑檀其实是有些诧异的,容翊前些时日来信,说还要再多些时日才能回京,南下之时情况紧急,圣上爱民如子才特许悬鹰阵代行脚力,现如今赈灾结束,京城内也并无特别需要他和悬鹰阵赶回去的地方,一众赈灾使团辛劳多日,想着能在回京途中稍事休息也是好的,再者,飞甲飞舰燃料宝贵,若是为了灾民日夜兼程倒也不为过,可要是为了自己,他是万万不好劳烦悬鹰阵的,于是便换了马匹。
所以桑檀本以为,容翊还要再等上几日才能回来,没想到这么快就到了。
“请进来吧。”桑檀对左右吩咐道。
“遵旨。”一旁边的小太监领了旨,快步跑了出去。
席间一干人等,尽数望向殿外。
容翊还是老样子,一袭白衣,仿佛置身于尘世之外,脸上写满了清心寡欲的意思。
朝汐只觉得他穿衣当真是不怕忌讳,心中又不免暗自嘀咕:“这人难道除夕的时候也穿这身?”
容翊平静无波的脸上,今日竟还带了些温文尔雅的笑意,不慌不忙地缓缓踱步进来,顺手将身上的披风解下来,借着递给下人的动作,用余光微微扫了一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