郑来仪站起身来,面对着他:“这本就不是为了向他们示弱,叔山柏罔顾人伦,杀父欺君,却摆出一副救世清流的姿态,李氏无能,当天下人都没有长眼么?”
“身为叔山氏,我也不可说完全清白。”叔山梧提醒她。
“乱世之中,清白是什么值得褒奖的事么?”郑来仪杀伐果断的口吻,“难道还真让他们以为你是可以随意拿捏,区区鱼乘深、叔山柏之流可以应对?”
叔山梧因她理直气壮的语气一时失笑,等到视线落在她执笔的右手上方的落款,笑意登时散了。
一方小印篆刻的是她的名字:郑氏来仪。
他眸光深邃,沉声问她:“你可知此处落你的名字,是何意味?”
郑来仪放下手中的笔,从案边站起身,转向他。
“是何意味?”她反问。
凤凰栖于梧桐枝头,汀沙云树,凤尾扶疏
叔山梧看着她眸光几度转动,半晌将她揽进怀里,深吸一口气:“我已是无父无兄之人,许是老天怜我,能得你如此维护。”
“叔山梧,你知道么?前世最后的日子,我被你关在王府里,对外界天翻地覆的变化一无所知,每日都在惊恐中度过……”郑来仪垂着眼,长睫遮住眸中涩然。
叔山梧听她回忆的语气,眉眼微沉。那一段他未曾经历过的前世,给她留下刻骨的伤痕,几乎从未听她主动提起过。
郑来仪贴着他的胸口,听着他沉稳的心跳,轻声道:“前世临死前,你带兵攻破玉京,将我拦在国公府门前,不让我见我父兄最后一面……临死前我用尽全部恨意,对你发下诅咒。”
「纵有一日忝窃天下,更无一人共享河山。」
“说得好。要我说,这还不够,是我活该……”叔山梧低头贴着她的发顶,声音微微发闷。
“或许吧……”郑来仪笑了笑,神色却是忧虑的。
这些日子她常常回忆起自己说过的话,或许是自己的怨念太深,她的诅咒几乎已然成真:他在短短一日内失去了父亲,又与生母擦肩错过,如今唯一的兄长视他为死敌,剩他一人傑立于世,身处十面埋伏。
所以她在苍梧江畔弃船登岸,解开执念向他而来。
“这些年你一个人,风里来雨里去,是不是很难?”她抬头,看向叔山梧。
他想了一会,语气认真地答:“不难。一个人简单、没有情绪,更没有负担。”
郑来仪微怔,也许这就是他能成为边境上令人闻风丧胆的捉生将的原因。
“有时我常常怀疑,其实我并不是父亲的亲生儿子。从小我和阿柏就是不同的,他有母亲疼爱,父亲对他也不会如同对我一样,形同陌路。母亲对我而言,像是一个模糊的影子,幼时一直陪伴我的奶娘在我懂事后被送走,后来得知,是因为她和我的生母都来自异域,而有关她的一切,在家中都是不能提的禁忌……”
“幼时出去玩耍,被说‘瞳色有异,是为不详’,那帮孩子要拿着弹弓射瞎我的眼睛,我和他们打了起来——那是我第一次带着伤回家,回家后又被父亲揍了一顿——那是我第一次发觉自己和他们的确不一样……”
他述说这一切时,面上始终挂着抹淡然的笑意,仿佛在讲和自己无关的事。
郑来仪的脑中不由自主地浮现出一个自小被归为“异类”,从懵懂无知到淡漠冷清的少年形象。
叔山梧的童年与母亲有关的故事,只是旁人转述或加工的片面之词,甚至她知道的幕后故事还要比他更多一些。但她什么都说不出口,只能将环在他腰际的手更紧了紧。
“我本来也要很快南下去找你们的,若不是突然接到蒋朝义传信……”
叔山梧低头看向郑来仪,语气里带着少有的脆弱和不解,“椒椒,他不曾用那样的口吻和我说过话,要不是知道蒋朝义是他最为信任的心腹,我几乎怀疑他们在骗我。”
“他此生唯一一次向我提起母亲,就是让我将他的遗骸带回槊方,好和她离得近一些……”
“所以我还是来了,尽管知道叔山柏已经在这里设下的陷阱。现在想来,那大火起得太过突然,我本准备进殿时,分明听见有人在外面喊我,那语气好像……我娘……”
“阿梧……”
郑来仪不忍再听,低声唤他名字,却是欲言又止的口吻。
“嗯?”
叔山梧扶着她的肩头,唇角带着一抹苦笑,“你也觉得我一定是听错了,对不对?明明我根本都从来没听过她的声音……”
“或许吧,是我的幻觉而已……”他一声叹息。
郑来仪伸出手,捧着他的脸,倏然心惊:他的脸滚烫,如同炉中燃着的炭。
“怎么烧得如此厉害,这不行……”
她急得一时无措,转头要喊外面的人,又想起人都被她调走了。咬了咬牙,转身要去桌边倒杯水来,却被叔山梧猛地拉住了,扯回了怀中。
“我没事……”
叔山梧闭了闭眼,郑来仪的手贴着他的下颌,纤长的十指落在耳后,丝丝凉意让他的身体不自禁微微颤簌。
方才还言之凿凿,说习惯了独来独往的人,此刻低垂着头,在她耳边低声如同恳求的语气:“……别走,椒椒,让我抱一会就好……”
内室里立着一面顶天立地的墨玉屏风,屏风上工笔画就巨幅蓬莱仙山,仙山上用墨色勾勒出百尺高的梧桐,枝干挺拔,云山雾海之间,一只金线绣成的凤凰栖于梧桐枝头,汀沙云树,凤尾扶疏。
二人在灯树前交颈而立,一双剪影映在屏风上,如画中绸缪的仙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