白日里下了场小雪,到了晚间,天气越发阴冷,他记得冯御医说过她不能受寒,便弯下身想将人扶起来,“实在对不住,我不知道徐御史就是你父亲。”
徐予和跪在地上一动不动。
其实她也有些诧异,这个人对她是竟是真心实意?所以她现在要利用这一丁点的真心,换取父亲仕途安稳,不被新党报复。
“徐御史为人刚正,敢直言规谏,据理力争,言官正是要如此,”赵洵蹲下身子半跪着,心虚地解释:“是我不好,我心胸狭隘,他早朝时说了我几句,我气不过,所以才……”
“王爷若是气不过,我甘愿代父亲受责。”
徐予和把身子弯的更低,故意扯动右臂,钻心的痛楚使她眉心蹙起,轻轻嘶了一声。
赵洵慌忙去看她的胳膊,确认无事才放下心,他扶直她的肩背,四目相对,眼前人清亮的眸子里渐渐浮起一层水雾,更是令他止不住地心疼。
“我有何理由怪罪徐御史?那是他的职责所在,”顿了顿,他又说:“何况我也骂了回去,把他气得够呛,算来算去,还是徐御史吃亏了,是我该向徐御史道歉才是。”
立在一旁的杜浔轻咳几声,“我说你们两个,差不多行了,搁这儿拜堂呢?”
雪中行(三)
赵洵被这句话呛得甚是尴尬,搭在徐予和身上的手顿时慌乱无措,一时之间也不知该放到哪里。
他目光闪躲,垂下头不敢再直视她的眼眸,好半晌以后,才侧过脸朝着杜浔道:“涯深,你在胡说些什么?”
杜浔嘁了一声,双臂交叉抱在胸前,眯缝着桃花眼小声嘀咕:“我寻思我也没说错,你们俩这样面对面跪着,比拜堂也差不到哪儿去。”
赵洵身躯微颤,要不是他只想把徐予和劝起身,又顾忌着在她面前当时刻维持形象,恐怕早就一脚踹过去了。
眼神游移间,他总是忍不住去关注她的神色变化,她低垂眼睑,双眉慢慢向额心攒拢,黯淡灯影之下,藏在她眸中的万点波光也瞧不真切了。
风声萧萧,庭下枝影轻晃,仿佛有风钻进胸膛,吹动着他的心,他想伸手抚平她眉间褶皱,可临到了,伸过去的手又僵在半空。
“对不住,徐小娘子,我并非有意冒犯,是他说话不知分寸,我向你赔个不是,请你莫要放在心上。”
他说得足够诚恳,徐予和也有些动容,便顺势起了身,只是一个女儿家,终归面皮子薄,耳根处已染上了浅淡红晕。
她有意往后边退了几步,拉远与赵洵之间的距离,低首施礼,“多谢王爷。”
赵洵眸色微动,心虚一般收回那只手手,“徐小娘子不必多礼,令尊还在门外候着,不能让他久等了才是。”
徐予和昂起头,定定地盯着他。
是错觉吗?到现在她仍是不敢相信他竟然这般好说话。
赵洵如何瞧不出对方不信任自己,先前自己急于立威,处置贪赃枉法者太过张扬,落得个睚眦必报,手段狠辣的传言,她怕父亲被打压报复也在情理之中。
他低头一扫,走上前拿过徐予和手里碎掉一半的白玉双燕镂雕佩,“徐小娘子且放心,我赵洵绝不会对徐御史做出挟私报复之事,以此物为凭,若我言行有悖,便像这块玉佩一样,落个浑身碎骨。”
杜浔摸着下巴,连连咂舌。
徐予和没料到他会突然立下重誓,伸手要将玉佩夺过来,无论是玉佩,还是他,她都不想让任何一者粉身碎骨。
“君子一诺重千金,王爷无需立誓。”
她以君子比拟自己?
赵洵眉眼一弯,把玉佩放到到袖袋里,“为了徐小娘子这句君子一诺,我更不能收回誓言了。”
毕竟今日他骂了徐御史,这梁子也算是结下了,以后早朝免不了被他挑刺儿,但为了徐小娘子,被骂得再狠也必须忍!
因为这都是自己应得的。
徐予和再度低头施礼,而后绕过他往前走。
看着她清瘦的背影,赵洵不自觉跟了上去,轻轻唤了一声。
徐予和停下脚步,却不回头看他。
身后之人久久不语,她微微偏过头,“王爷还有何事?”
“我会一口咬死今日所救之人并非是你,这样便不会有人乱嚼舌根,”赵洵顿了顿,又道:“即便有人认出是你,也没关系,我已当街说明是那夫妇二人贪图钱财,故而推人坠楼。”
世道待女子总是苛刻的,那两个牙人的街坊邻居多少知晓他们做的什么肮脏勾当,唾沫星子能淹死人,他不想她因为一次善意,而平白遭人闲话。
薄暮冥冥,檐角下悬着的灯笼素光流彩,如月华积泻庭中。
抬眸望过去,她逆光而站,身上蒙了层极淡的光晕,就像那天上的明月,干净皎洁。
这时,元宝气喘吁吁地跑来,手里捧着一件玄黑氅衣,赵洵拿起氅衣径直走到她身侧,张开手臂,欲将氅衣披她身上。
徐予和下意识往后避开,垂下眼睫,“不,不必了。”
“你这般模样从我府中离开,若传了出去,怕是对你名节有损。”
赵洵执意为她披上,系带在他指间游曳几圈,一个漂亮的结便打好了。
“今日众人只知我与徐御史当街大吵,最后被我赶走,至于徐小娘子,天色昏黑,你又披着玄色氅衣,有谁能认得清你。”
徐予和看了看自己不算整洁的衣裙,又抬眼望着他。
两次与他相见,都是在危难之时,而他总会想方设法为自己考虑周全,能对陌生之人做到如此地步,已是难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