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是什么?”明海道。
“脱出轮回,魂飞魄散。”
(13)
色空遇到西南的时候,沈平还没死,他也还没做上郎将。
西南那时候是个盐商。
朝廷惯例,凡是想贩卖盐的商人,必须送粮到边关。每两百石米换一张盐引,有了这个,盐商才能让手头的盐流动。
当时西南就是送粮到了色空他们所驻扎的镇,那天守门的是木子易,当时他已经是队正,领兵五十。
色空是听到喧闹声跑出屋子的。到场的时候,木子易和西南双方的手下已经打成了一团,粮袋被掀了一地,满地金灿灿的谷子,人群都振奋的欢呼着,连四角箭楼上的人都探头往下张望。
私斗在军中是不允许的,长期的军营生活又那么苦闷,难得一遇的架让大家都兴奋了。
色空叫人把木子易和西南拆开。木子易的头发全散,帽子早不知道踩到谁的鞋下去了,西南则更惨,原本华丽的锦袍前襟被撕去一大片,保养得极白皙的脸上老大一团黑泥,顺着脖子直往里滑,也不知道谁趁乱扔的。
问清原由,原来是西南的队伍想入镇,而粮车入镇需要查点,他们等了几个时辰,中饭也没地方吃。又因为是第一次来,也没个熟人,守卫的兵士便让相熟的送粮队伍插了队,西南粮队中便有人骂了几句。本来是个小事,两不相让,却惹出个大麻烦。
在自己的地盘上,军队自然是有些护短的,色空正要训斥西南,那商人却突然笑着道,反正是自古道不打不相识,这打架己方其实诸多不是,大家都是在外头混饭吃,不如一起去吃一顿,就当赔罪。
镇上只一家酒店,他们一行人把本来不大的铺面坐了个满当,大家都是年轻气盛,几碗酒敬下来,早是一醉泯恩仇了。
待到大家几乎都倒下,西南突然说了,自己会看相,木子易将来必然是位高僧。
色空道你喝醉了怎么说这样的胡话,不以为然,木子易却道,这话怎么说。
西南道,自己从小信佛,有时能见常人不能见。上午一见木子易的时候,已经觉得面相奇特了,刚刚仔细一看,却发觉他居然没有来世。也就是说他将不再入轮回,而这不入轮回只有两个可能,一是魂飞魄散,二是成佛。魂飞魄散是只有做下不可挽救的大事才会得到的报应,象夺了数十万人的性命、强改业果之类,已是极度的天谴,世间难得一见。他见木子易为人其实梗直善良,料想是做不出极大的恶事的,那便只会是成佛,而想一世便成佛,那便只有得道高僧做的到了,故而这么说。
色空哈哈大笑,面相奇特,我这兄弟面相哪里奇特了,要说英俊却还称得上。顺手便将木子易的下巴用手勾了过来。
两人这一对视,色空便突然酒醒,猛然松手,连称自己果然是喝醉了。
木子易却看不出什么神色变化,转回头来自顾自的喝酒,西南饶有兴趣的看着两人,道,没想到自己来边关一趟,能遇上两位高人,边关必然是要兴旺一番了。
色空趁机把话题绕开了,将西南笑骂了几句。
“后来西南说,他在那时候便已经知道我该为个‘情’字辛苦一生,我这个法号亦是从这里来的。色空色空……如果能再来过,我哪管他什么空不空,就是这天灭了又怎么样,后来死了那么多人,有哪一个能及得上他万一……”色空有些怅然,不自觉的紧了紧拳头,似乎那份触感经过数百年的岁月,留到了今天,“可我是个傻瓜,我以为他和我都是男子,都有前程,我以为这样对他对我都好,我不能让我的家族蒙羞,不能让我的军队被敌人耻笑,所以、所以……”
“……所以我从来都没说过任何一个字,而且……也不听他说……”色空的语调突然平静下来了,然而站在他正面的明海却分明看见他眼中扭曲的更深的痛楚。
(14)
后来沈平勘察地形时,死于匈奴军队的半路突击中。当时整队兵马只剩了几百人,色空是剩下的人中唯一的将领。傍晚时分,色空把队伍退到了一个山包上,背后是高崖,敌人只可能从一面进攻。
他找了木子易,道,只有一个办法,这里你武功最高,你趁黑出去找救兵,一天内把援兵带来,不然我们这几百人就全死这了。
木子易看了看他,道,山下那几千号鞑子全死光也轮不到你头上。
色空笑起来。
入夜,色空看着又着着黑衣的木子易消失在夜幕中,随后听得山下传来了喧闹声,吆喝声一浪高过一浪,火光映亮了一片天空,那一切维持到近天亮才停息。
到底木子易闯出去没有,他没底了。
天一亮,敌人就试图冲上来,色空振作精神,拔出长刀,兄弟们,救兵天黑就到,一定坚持住!
太阳再看不见了,身边的人倒了一个又一个,士兵们甚至没有机会问问为什么救兵还没到。攻击一直没间断过。
色空晕倒在地的最后一刻,终于听到地下传来远处的轰鸣马蹄声。
回到镇上,他见到了木子易。见他来了,木子易也躺着不能动弹,全身上下受了十来处伤,最严重的那一箭,从后至前,把肚子都戳穿了。他再厉害,也只是孤零零一个人,面对成百上千的敌兵终归无法全身而退。
色空心痛又愧疚,握了木子易的手道,我该自己去的。
木子易道,那才是把战场当了儿戏,剩下那数百人怎么办?这样的事情,就是再发生一百次,也是该我去。隔了一会,木子易又道,何况……我是怎样也不会让你去的。